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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第九章

  一

  梁楚韵是从新编第七师的一名军官嘴里得知陈秋石被革职软禁消息的。乍一听,她不相信是真的。她到一楼找冯知良,冯知良心里一虚说,是的,我也听说,陈旅长……离职了。

  梁楚韵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向冯知良逼近了一步,没有对象地质问,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种亲痛仇快的事情?陈旅长是什么样的人,铁证如山,有目共睹,难道你们这些人都是睁眼瞎吗?

  冯知良本能地往后退了退,吃惊地看着梁楚韵说,小梁,你怎么啦?这是党内斗争,再说人事变动也是正常的,不是我们下层干部能够左右的。

  梁楚韵说,什么党内斗争?这肯定是阴谋。让陈旅长丧失军事指挥权,这是我们的敌人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可是我们却帮助我们的敌人做到了。

  冯知良一头冷汗、面如死灰,摇晃一下,差点儿没有倒下去。

  梁楚韵去找冯知良的时候,并不知道陈秋石事件的始作俑者就是冯知良,她只是想找个人发泄而已。从冯知良的住处出来,她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无视滂沱大雨,漫无目的地徘徊在雨中,在皋城大饭店的后花园里找了一个凉亭坐下,泪水和雨水一起流淌。这个时候充斥在她心里的,是陈秋石那清瘦清秀的面容,那胸有成竹的身躯,那不容置疑的手势。漳河峪战斗中陈秋石驾驭老山羊驰骋敌阵的雄姿,官亭埠战役陈秋石运筹帷幄的严峻,鸿门宴上大获全胜陈秋石高举酒杯的翩翩风度……

  梁楚韵这天在皋城大饭店的后花园里枯坐了很长时间,直到晚饭前,她才拖着一身雨水和沉重的步子,回到前楼。在楼下她就看见袁春梅房间的灯在亮着,她站住了,只有片刻的迟疑,就义无反顾地上楼去敲袁春梅的房门,声音很重。过去她怕那个一脸严肃的女首长,还有点排斥。但是现在她不管不顾了,她像落汤鸡一样出现在袁春梅的面前,迎着袁春梅惊愕的目光,毫无惧色。

  梁楚韵说,袁副政委,你应该知道的。

  袁春梅说,我知道什么?我倒是要问问你,究竟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情,让你火烧屁股地一身泥水兴师问罪?

  梁楚韵怔怔地看着袁春梅,看袁春梅一脸无辜,不像是说假话,就有些不知所措了,说话也不那么理直气壮了,嚅动嘴唇说,怎么,难道,难道袁副政委你真不知道?陈旅长被软禁了!

  袁春梅不动声色地说,我当然知道。怎么,这件事情跟你有关系吗?

  袁春梅这么一问,反而把梁楚韵问愣住了。梁楚韵说,当然有关系。我是淮上独立旅的一员,淮上独立旅最高指挥员的命运也关系到我们所有人的命运。

  袁春梅说,你是说,关系到你的命运你就有权过问?真是天大的笑话!我告诉你,淮上独立旅的人事变动,不要说跟你没有关系,就是跟我也没有关系。这是上级的事情。

  梁楚韵把湿军装脱了下来,挎在胳膊上,抬起头来,把湿漉漉的头发往上一掠说,袁副政委,陈秋石的事情,即便跟你没有关系,但是跟我关系重大。我想你可能已经知道,我是陈旅长,陈秋石同志的爱人。

  袁春梅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梁楚韵,突然笑了,苦笑。袁春梅问,我知道,在百泉根据地的时候,成城司令员有意让赵子明和廖添丁做媒,把你介绍给陈秋石。可是有结果吗?你得到陈秋石的认可吗?你知道为什么吗?傻姑娘,我来告诉你,陈秋石的心里根本就没有你。

  梁楚韵说,我也知道,陈旅长对你一往情深。

  袁春梅又笑了,还是苦笑说,小梁,我知道你会这样想的,我和陈秋石早年是有一段感情纠葛,但那是历史了。我可以告诉你,他的心里不仅没有你,也没有我。他的心里没有爱情,只有战争。

  二

  杜鹃花在山坡上一片一片地开,淠史河水在太阳下面一跳一跳地流,陈九川在山腰的小路上大步流星地走。他的屁股后面是驳壳枪,驳壳枪的后面是两个兵,兵的手里拎着铁锹和草纸。

  小晌午,陈九川绕过北坡,来到他娘的坟前,蹲下去刚要烧纸,突然发现有一堆灰烬。陈九川站起来了,手搭遮棚四下看了看,四周空荡荡的,只有林子里的鸟在叫。

  烧完纸,就开始包坟,铁锹铲土,修补坟坡。包坟的时候陈九川就在纳闷,他这天来得够早了,还有谁比他更早呢,也许是万大叔呢。

  自从那天万寿台跟他说了他娘最后的一些事情,他就放松了对万寿台的戒备和仇恨。他知道,万寿台和他娘没有什么事情,万寿台这个人其实很憨厚,对他也不薄。在万寿台那里,他后来又知道了他娘的一些事情,万寿台甚至跟他讲,他爹是一个书生,是上过洋学堂的,仪表堂堂。可惜的是,他娘在万寿台面前从来不提他爹的名字,他娘对他爹的称呼是,那个死鬼。

  陈九川当真成了一条壮实的汉子,阔脸浓眉,小眼睛似乎也略微大了一点,给部队训话,声若洪钟,气势咄咄逼人。这个清明节,是他第一次正式的祭奠他的母亲。

  陈九川在母亲的坟前磕了三个响头,嘴里嘀咕道,娘,部队要准备打大仗,往后儿子也许不能常回来看你。娘,你想儿子的时候,就听听树林里的鸟叫,那就是儿子派来给你老人家送信的,儿子又打胜仗了……

  祭奠完毕,陈九川直起腰,想了想,迈开步子,环绕母亲的坟墓,又转了两圈,然后招呼两个兵,走吧。

  走了几步,陈九川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又回过头来,围着坟墓转了两个大圈,终于发现了两行脚印,准确地说,是三只脚印。

  快到山根二道弯的时候,他终于证实了自己的判断,他看见了一个人影,远远地,在二道弯西边的毛竹林里时隐时现。陈九川甩开长腿追了过去。那个影子就像个幽灵,他加快步子,影子也跑得飞快。

  离二道弯还有半里路的时候,前面的那个影子倏忽一闪,不见了。陈九川心下起疑,把驳壳枪抽了出来,擎在手上,哈腰钻进林子,搜索前进。右前方的土坎子附近传来一阵窸窣的声音,陈九川打了一个寒噤,就地一滚,以短兵相接的战术动作滚到土坎子前面,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纵身一跃,饿虎扑食一般从天而降,稳稳地骑在隐藏在土坎背后那人的身上,伸手抓住那人的头发,一把扯过来,顿时傻眼了。

  土坎背后的人是方艾蒿。

  陈九川呆若木鸡,但还是不松手,厉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方艾蒿说,我来给黄大婶上坟啊。

  陈九川说,那你跑什么?

  方艾蒿说,我怕。

  陈九川说,你来给我娘上坟,我难道会吃你?

  方艾蒿说,那我也怕。人家都说,陈九川杀人不眨眼,我怕你开枪。

  陈九川哈哈大笑,这才把枪收起来,认真打量方艾蒿。方艾蒿再也不是过去那个蓬头垢面的小丫头了,她已经是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了,原先骨瘦如柴的身躯就像注了酵头,面团般地发了起来,虽然穿着对襟褂子,胸脯还是隆出了模样。

  陈九川看得眼直,差点儿就动起了手脚。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问,方艾蒿,你刚才说,你是来向我娘道别的,这是怎么回事?我娘死的时候,是不是对你说过什么话?这些年你在哪里,我为什么找不到你?

  方艾蒿站起来,拢了拢头发,抻了抻衣襟说,陈九川,我知道你会找我,这些年我也在找你。你犯事之后,刘副团长派人把我送到兵工厂,明里说是照顾黄大婶,其实就是监视黄大婶,怕她寻短见。可是后来她老人家还是没有想开……

  陈九川问,这么说,我娘她真是自己跳下去的?

  方艾蒿说,黄大婶临死的时候我不在边上,但是她前一天当真对我讲过,说九川没命了,她也不活了。

  陈九川没防备,鼻子一酸就嚎出声了,娘啊,儿子对不起你,儿子害了你啊……刚嚎啕两声,戛然而止,对方艾蒿说,你接着往下说吧,我娘最后对你说了什么?

  方艾蒿涨红了脸,抬起头来,又赶紧垂下,含糊不清地说,九川哥,恐怕你也知道了,黄大婶她最后的心愿就是……就是让我……嫁给你,管住你。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方艾蒿吓了一跳,扬起脸,更被陈九川的表情吓住了。陈九川的脸被欲望的火焰燃烧的快要扭曲了,连嘴唇都歪了。陈九川突然变得不会说话了,只会说几个字了,方……艾……蒿,方……艾蒿,方艾……蒿……

  方艾蒿惊呆了,她明白了他是怎么了,她顿时也是浑身哆嗦,拔腿想跑,可是两腿发软,根本挪不动步子。她说陈九川你怎么啦,你怎么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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