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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陈九川龇牙咧嘴一笑,褪了裤子,只剩下一个大花裤头。半裸的陈九川就像一只被拔了毛的鸡,浑身瑟瑟发抖,抱着膀子,哈着腰看着袁春梅。

  袁春梅说,大家请往这里看,就是这个十七岁的少年,在同鬼子的战斗中,全身九处负伤,其中还有一处就在离心脏不到半寸的地方。日本鬼子做梦都希望他死,可是日本鬼子做不到的事情,我们有些中国人却想替鬼子报仇,我们能够答应吗,我们能够容忍这种亲痛仇快的事情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发生吗?

  郭得树说,袁女士,我劝你不要说这些,这些都是陈年的老皇历了,与本案无关。

  袁春梅说,那好,我就说说与本案有关的情况。自从擦枪走火事件发生之后,我们淮上支队首长痛心疾首,忍痛割爱要惩办肇事者。有人知道西华山离杜家老楼多远吗?二百多里山路啊!我不否认我们中确实有人想让陈九川逃脱,陈九川是独自一人从西华山前往杜家老楼投案的,没有看押,没有捆绑。在路上他遇上了日军侦察小分队,他和日军巧妙周旋,打死鬼子两人,夺了一支三八大盖。此后,他在山林里转了四天,四天就靠吃野果树根活命。后来他到了山下,一路要饭问路,辗转来到杜家老楼。当支队首长问他知道不知道派他到杜家老楼做什么的时候,他清清楚楚地回答,知道,受审,砍头!女士们先生们,这就是有些人蓄意制造的所谓畏罪潜逃!他没有罪,为什么要潜逃?有这样的潜逃者吗?

  人群又被激活了,甚至有人说,什么杀人犯,这是抗日英雄啊,这样的人,就算过失有错,也可原谅,让其戴罪立功!

  郭得树说,安静,安静,法律面前,铁面无私!

  马上就有人骂了起来,什么狗屁法律,贪官污吏遍地都是,汉奸强盗多如牛毛,你们的法律干什么去了,为什么要向抗战英雄开刀?

  淮上支队早就安插的陪审队伍中的内线开始行动了。有人登高振臂,放了陈九川,让他重返抗战前线!

  会场顿时像炸了锅,一片拳头树林一样伸向空中,喊声此起彼伏。

  事已至此,眼看越来越乱,杨邑和郭得树等人简单商量一番,只好宣布休庭。

  四

  两天后杨邑向章林坡详细禀报公审陈九川的情况,章林坡差点儿没有晕过去,阴沉沉的眼睛盯着阴沉沉的天空说,他妈的,烧香引出个鬼来!

  杨邑说,师座,我请求处分,你还是让我带兵打仗吧,我跟鬼子干,心中有数,从不糊涂。

  章林坡说,你连一个陈九川都收拾不了,一个眼看胜券在握的官司,让你弄得鸡巴毛炒韭菜,一塌糊涂,我还能让你带兵打仗?我要是再把部队交给你,天理不容。你收拾铺盖,到韩子君那里去吧,去讨一杯羹分一杯粥。

  杨邑眼睛骨碌了半天,一拍屁股走了。

  当然,杨邑不会去投靠韩子君,他看不起韩子君的几千条破枪,更受不了游击队的那份活罪,他厚着脸皮在章林坡的司令部里呆了下来。

  恰在此时,陈秋石派人送来一封亲笔信,这封信又让杨邑绝处逢生了。

  陈秋石的信是直接写给杨邑的,只字未提公审陈九川的事,在表达师生邂逅江淮的喜悦之后,开宗明义讲到了日军松冈部队冬季攻势的事情。陈秋石从动机、天时、地利和迹象四个方面入手,分析此次日军行动的重大疑点,一言以蔽之,陈秋石认为敌人的所谓的冬季攻势,完全是一个烟幕弹,意在吸引我抗日武装的注意力,调动我主要兵力于西华山一线布防,而根据日军战术的一贯原则,日军很有可能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在行动前期,以多路向西华山推进,一旦确认我方兵力被调动,其东路将沿淠史河迅速掉头北向,其西路亦有汲河可作水上行舟。根据敌我双方兵力对比,日军兵锋所向,应在我淮西商城和楚城之间的花园和紫阳关之间。

  章林坡问,这个陈秋石是什么人?

  杨邑说,是卑职的学生,原在太行山百泉根据地,是八路军晋冀豫军区有名的战术专家。

  章林坡不以为然地说,既如此,他不在晋冀豫大显身手,跑到大别山来干什么?

  杨邑支支吾吾地说,表层意义是八路军和新四军之间的干部交流,实际上是为了加强韩子君部的军事领导。他们的上级认为韩子君搞根据地可以,打大仗不行,陈秋石此来,大有取而代之的态势。

  章林坡手里的雪茄快到嘴唇了,又停住了,怔怔地看着杨邑说,那个陈秋石,还有那个干部团,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来到大别山?我跟你讲,他们不仅是冲着日本人来的,也是冲着我们国军来的。眼下抗日战争已进入决战阶段,一旦美国和苏联参战,小日本的兔子尾巴就长不了啦,大别山谁主沉浮,恐怕又要决一雌雄。

  杨邑愕然地看着章林坡,脑门上竟然沁出了冷汗。杨邑说,是是,师座高见,深谋远虑,卑职心悦诚服。只是,眼下淮上州日军蠢蠢欲动,陈秋石所见同卑职不谋而合,实在不能掉以轻心。

  章林坡重视起来,蹙起眉头想了想说,他妈的,这日本人还真翻脸不认人啊!走,到作战室,把处长都给我叫来。

  公审大会取得了预期最理想的效果,使袁春梅声名大振。从楚城回来之后,韩子君征求袁春梅的意见,希望她留在支队部工作,担任政治部副主任,袁春梅当即拒绝。袁春梅说,我们新四军不能朝令夕改,五天前我才是三团的副政委,现在又成了支队政治部副主任,岂不是太儿戏了?

  韩子君说,三团地处偏远,条件十分艰苦,军事指挥力量薄弱,我们想换个军事指挥过硬的同志去三团工作。

  岂料这话袁春梅更不爱听。袁春梅说,韩司令,我在太行山,也是指挥过打仗的。四二年百泉反扫荡,抗大分校中干队二百五十人突围,跳出日军铁壁合围,我当时就带着两个排打掩护,我们在西葆崮坚持了两天两夜,辗转六十公里,牵制了鬼子一个中队,那时候他们都喊我女司令。你怎么就认为我指挥打仗不行呢?

  韩子君被她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很不痛快。一来她是从八路军根据地过来的干部,二来她刚在公审大会上立了一功,三来她是女同志,也不好跟她计较。韩子君打起哈哈说,那好,我们尊重你的选择,还是让你到三团去,郑秉杰同志军事指挥上是弱了一点,我们倒是希望你这个女司令一展风采。

  上午召开作战会,陈秋石在会上通报了敌情和战局分析,其主题是严阵以待,准备迎击日军的冬季攻势。但奇怪的是,陈秋石只是说,西华山腹地的三团加强练兵,随时准备出动。袁春梅看出问题,当即提出,三团营地最有可能成为日军冬季攻势的主要目标,是不是可以明确防御地段?陈秋石说,目前敌情仍然不明,除主力团战斗值班以外,所有部队在物资和行动上做好准备即可,其防御任务划分,目前仍由支队掌握。

  袁春梅说,我们通信联络的方式如此落后,如果敌人出动了,我们怎么才能得到指令?

  陈秋石说,袁春梅同志,袁副政委,在作战指挥上,要特别强调程序。一级指挥一级,什么时候下达预先号令,怎么下达,均有上一级指挥机关掌握。在作战指挥上,要特别强调纪律,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知道的,坚决不要知道。

  在回西华山的路上,袁春梅说,陈副司令讲了半天,我越琢磨越不对劲,大敌当前,而我们一无所知,他布置的任务,基本上没有任务,还是让我们观望。

  郑秉杰说,你们是从正规部队来的,打过大仗,不像我们游击队,听风就是雨,哪里有情况就往哪里冲。陈副司令是综合分析,通盘考虑,他不让我们知道,自然有他的道理。

  天是个好天,万里无云,但是奇冷,干硬的北风一阵紧似一阵。沿途张望,但见群峰起伏,山道蜿蜒。

  骑在马背上,袁春梅问郑秉杰,为什么陈九川这次没有回到三团?

  郑秉杰踌躇一阵子说,袁副政委,有些情况我得提前跟你介绍了。陈九川这次闯了个祸,把他娘害苦了,自从得到陈九川受审的凶信,他娘就不正常了。我到杜家老楼的时候,听说她没白没夜地砍树,要给儿子打棺材。昨天得到噩耗,他娘已经死了。

  袁春梅啊了一声,惊问,怎么回事?

  郑秉杰说,刘汉民派人到支队部送信,说是掉到山下摔死的。也许是吧?

  那陈九川知道吗?

  郑秉杰说,暂时还不知道,这就是没有让他返回三团的主要原因。韩司令让他留在支队部给陈副司令当马夫,一来表示惩戒,二来暂时不想让他知道他娘的事情,我分析韩司令还有另外一层用心,可能就是希望他跟着陈副司令多学点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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