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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三

  陈秋石站在深秋的夕阳中,沐浴着一身如血的残阳。

  那儿时嬉闹的院落不见了,那窗明几净的书房不见了,那一地清辉的月光不见了,那唠唠叨叨又勤勤恳恳的双亲不见了,那鸡鸣鸭唱的家不见了。还有他的丑妻和幼儿。

  陈秋石是下半晌回到隐贤集陈家圩子的。遍访几家旧亲故戚,得知他离家出走之后的变故,双亲都被土匪董占水给烧死了,这是街坊邻居亲眼所见,逝者如斯夫,再也不能生还了。可是蔡菊花呢,还有那个他自己也叫不上名字的儿子呢?

  堂叔公嘴角上挂着哈喇子跟他讲,他的儿子名叫陈继业,上土匪那年,庄园里只有他的双亲,没有见到他的媳妇和儿子。到哪里去了,谁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娘儿俩在哪里。也许回胭脂河了呢?

  董占水,陈继业,他记住了这两个名字。

  陈秋石返乡,是他过去的老上级、如今的淮上支队司令员韩子君特意安排的,韩子君并且联系了国民党玫山县政府,确保这位来自八路军晋冀豫军区的战术专家的安全。陈秋石谢绝了韩司令的好意,执意自行前往。韩子君怕有不测,派出一个骑兵班,交由干部团警卫连长柳君芳指挥,身着游击队便衣,尾随其后。

  陈秋石什么思想准备都有,就是没想到会家破人亡得这样彻底。

  暮色苍茫中,他走到双亲的坟前,久跪不起。坟是土坟,葬在陈家的祖坟地的西北角,地势有点低洼。按宗族规矩,以他们家的辈分和他的学品,他的双亲应该葬在更好的位置。可是因为他的出走,双亲落到了没有直系亲属收尸的地步,还是堂叔公出了几块洋钱,雇了几个亲族,买了两副薄棺材,草草安葬了事。

  柳君芳带着两个人牵马过来,在身后低声说,首长,上路吧,今夜要赶到玫山呢。

  四

  陈九川选择的路线是小路,按他的计算,从西华山庄向西先到西河口,再向北沿司坡店至英栗冲,再往北就只有二十多里就到杜家老楼了。

  小晌午行至妃子岭,饥肠辘辘,打开郑秉杰交给他的包袱,不禁倒吸一口冷气,郑秉杰说给了他三天的干粮,可是包袱里只有三块杂面馍馍,是用麦麸和碎米做的,按陈九川的饭量,只够一顿的。从西华山到杜家老楼,就是走大路,少说也是二百多里,何况是转山绕水呢。他是飞毛腿不错,可他也不能连天夹夜地飞,这二百多里的路,没有三天是走不完的。

  为什么郑秉杰只给他一顿的口粮呢?粮食紧缺是不错,可他一个上路受审、准备砍脑袋的人,临死之前总得给一顿饱饭吃吧?陈九川想不通。

  这天晌午,陈九川只吃了一块馍馍。

  接着往下走,迎着太阳,饿着肚皮。走到了诸葛庵,已经是半夜了。住处自然是没有的,就在山坡上找了一个干燥的地方,扯了一些荒草盖在身上。天奇冷,好像还下了霜。冷得自杀的念头都有。这时候陈九川才开始恨,恨他的娘。这些年来,他和娘相依为命,娘就是他的一切,娘是他的财富,娘是他的家,只要和娘在一起,他就什么也不害怕,即便是死在娘的怀里,那也算回家了,他有什么可以害怕的呢?

  可是终于有一天,他发现他成了彻底的无产者,他没有家了。他的娘还活着,却是比死了还让他痛苦。自从独立团办了个兵工厂,娘的生活好像就发生了变化,那个叫万寿台的杂种,打仗打成了一个瘸子,却把自己当成了抗日英雄,有事无事总爱往娘的身边凑,这是陈九川早就察觉了的。有一次他对娘说,娘你别理万寿台了,那不是个好人。

  娘说,你小孩子家懂什么,万大叔他是个好人。你娘腿上有残疾,做啥事都不麻利,万大叔帮你娘做事,有啥不好?

  对于长辈之间的事情,陈九川不是很清楚,也不是完全不明白。郑秉杰做了很多好事,也做了一件天大的坏事。郑秉杰有一次跟陈九川说,九川啊,你也大了,懂事了。你看你娘多苦,刚刚生下你,你爹就跑了,你们家上土匪,家破人亡,你娘带着你逃荒要饭,寄人篱下,做牛做马,含辛茹苦地把你拉扯大,又在战斗中负伤。你说你娘应该不应该得到幸福?

  陈九川说,谁能给我娘幸福,我给他做牛做马。

  他是几个月后突然明白的,郑秉杰说的所谓给他的娘幸福,对他来说或许就是一场灾难。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就有人在背后嘀咕,说是黄寒梅这个老寡妇终于守不住了,组织上鼓励她追求革命的爱情。还有人说,两个人两条腿,黄寒梅和万寿台搭伙,如果发鞋子,两个人一双就够了,能给公家省布料呢。

  这些话被陈九川零零星星地听到了一些。他有好几次冲动,想跑到兵工厂把万寿台往死里打一顿,甚至想把他娘也往死里打一顿,可是琢磨来琢磨去,他不能。他可以打刘锁柱和许得才,但是他不能打万寿台和他娘。他琢磨着,找个合适的机会,最好是在战斗当中,最好是在激烈的混乱当中,他在后面,手指头一钩,叭,万寿台上西天了,神不知鬼不觉,一了百了,干干净净。

  哪里想到西华山庄会来一个多事的冤鬼李万方呢?活该他倒霉啊!

  那么,他最应该恨的还是那个他连面都没有见过的、被他娘无数次咒骂的死鬼爹了,他现在已经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了,他就是他那个死鬼爹在他娘的肚子里播下的种子,他出土了,可是他那个死鬼爹却连一次水也没有浇过,一次肥也没有上过,撒手扬长而去,让他像一棵野草一样自生自灭,他所有的苦难,所有的屈辱,都是那个死鬼爹一手造成的。他记得有一次他和他娘讲起他爹,他说万一爹还活着,万一以后爹回来了,咱还认不认他?娘连想也没想就说,那种禽兽不如的东西,你认他干什么,你要是认你的死鬼爹,娘就不认你这个儿。他说,那就不认,他就是给咱跪下磕头,咱也不认。

  陈九川就这么恨着,想着,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陈九川闭着眼睛就看见一个山坡,上面人头攒动,一片大刀就像森林一样,有多少把不知道,反正天地间一片雪白。

  太阳升起来了,陈九川醒了。林子里响起了斑鸠咕咕的叫声,他的肚子也跟着叫了起来。他摸出包袱,还有两块杂面馍馍,他啃了一口,刚嚼了两下,突然停住了,他看见阳光下面有人走动,幽灵一般,鬼鬼祟祟。他警觉起来,迅速装好馍馍,刚要站起来,却不料一只黑洞洞的枪口戳在鼻子下面,接着就听见一声喊叫,死啦死啦的!

  陈九川明白,他遇上鬼子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陈九川举起了手。这时候一个中国人过来了,惊喜地说,太君,这个小孩是个土八路!我们抓到活口了!

  五

  干部团就位之后,按照新四军总部的命令,淮上支队进行了整编,韩子君依然担任支队司令员,赵子明担任支队政治委员,陈秋石担任支队副司令员兼参谋长。

  其他人的任职都是早就明确的,惟有袁春梅遇到一点波折。袁春梅在离开百泉根据地的时候,是副团级干部,按照当时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八路军的旅长等同于新四军的师长,八路军的团长,等同于新四军的旅长或地方部队的支队、分区司令员,依此类推,袁春梅应该是新四军地方部队支队一级领导,但是因为袁春梅拒不接受到国军工作的任务,江淮军区和淮西特委很恼火,决定让她到火线剧团当副团长,搞文艺工作。哪里想到这个决定又遭到袁春梅的抵制,袁春梅说,我又不是戏子,我到剧团干什么,我都徐娘半老了,难道让我给你们唱堂会?让我到剧团也行,我天天给他们操练枪炮。

  支队领导这才知道袁春梅是个老革命,而且脾气古怪,反复无常。考虑到她是百泉根据地过来的,也不好过于苛求,只好又调整她的任职。袁春梅说,我回到大别山,是来带兵打仗的,把我放到作战部队,当连长都行。

  在牛津街,袁春梅的那一枪,彻底地毁掉了她的淑女形象,不仅把梁楚韵吓个半死,也让赵子明对她更多了几分戒备,所以在研究给袁春梅安排工作的时候,赵子明就格外谨慎。他不仅要考虑到袁春梅的能力,也要兼顾到她的个人意志。赵子明同韩子君等人考虑再三,最后给袁春梅选了个去处,到郑秉杰的三团担任副政委。陈秋石对此没有反对,只是说,春梅同志适合带兵打仗,但三团条件艰苦,要照顾好她的生活。

  牛津街袁春梅的那一枪,打在梁楚韵的脚下,子弹从石头上反弹起来,擦伤了陈秋石的小腿。但是这颗子弹留给陈秋石的,还有另外的麻烦。进入大别山之后,在淮上支队下级军官中,流传一个说法,说陈秋石这个副司令员谱大,到大别山来,在过封锁线的时候,陈秋石坚持与马同行,马在人在,马不过封锁线,他人就不到大别山,以此要挟组织。组织上没有办法,只好答应陈秋石,只要他人进入大别山,组织上会通过另外的渠道,把马送到淮上支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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