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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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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墨涵陪同窦玉泉回到小红楼,大家的心情长时间沉重。

  窦玉泉把身子埋在沙发里,很长时间一言不发。这一瞬间,窦玉泉真的现出了老态,不知是旅途劳累,还是在张普景的追悼会上悲痛所致,气色很差,很长时间还长吁短叹:“腥风血雨腥风血雨啊。打打杀杀一辈子,革命成功了,该甩开膀子干了,可是,走的走了,倒的倒了,老的老了,不堪回首啊。”

  陈墨涵说:“窦副参谋长太累了,稍事休息,恢复一下情绪。今天中午开了三桌,都是凹凸山老战友,首长恐怕有一场鏖战。”

  窦玉泉看着陈墨涵,欠了欠身子,慢吞吞地说:“这么个情绪,还喝什么酒啊?”

  陈墨涵说:“凹凸山上二下来的,活着的,没倒的,没跑的,都在这里了。梁军长说,上午把眼泪哭干,中午把酒瓶倒干。这是革命者的作风。”

  窦玉泉淡淡一笑,说:“这家伙,倒是会动员。他也不怕张普景九泉有知骂他贪杯忘义……老梁现在还能喝多少酒?”

  “你是知道的,梁军长海量,八两是不在话下”

  “哦,”窦玉泉坐正_了,“这个老梁,虎威不倒雄风仍健啊。今天我倒是要跟他比试比试。不过,恐怕还不是他的对手。”

  陈墨涵心里一动,这话好像有什么潜台词呢。陈墨涵说:

  “我说的八两是号称八两,是有虚头的,吓唬别人。我跟老首长交个实底,他现在也就是三四两了,他的胃不好,上个月体检,医生给了他严重警告。”

  其实,陈墨涵还知道,梁必达的心脏也有问题,但是这个他不能乱说,这属于保密范畴。

  窦玉泉又看了看陈墨涵,说:“那就要注意了,你们要监督。老梁这个人是个干才,要保护好,你们几个人联合起来,看能不能抵过一个张普景。他比我小几岁,但怎么说也是过了五十奔六十的人了。”

  陈墨涵说:“我们哪有张政委那种魄力?谁敢夺他的酒杯?你跟他说,要注意身体,不吸烟少喝酒,他骂你,他说我们这些人谁没个这病那病?谁都有。肝啊肾啊肺啊,要是听医生的,早就被吓破了胆。不听,酒都不能喝了,要命鸟用。”

  窦玉泉说:“这个老梁,总是出语惊人。这个我得管管他,好汉不提当年勇啊。”

  说完,转过话题:“夫人和孩子都还好吧?”

  陈墨涵说:“都很好。谢谢老首长关心。”

  陈墨涵心里一直有个疙瘩想弄明白,就是关于张普景的事。大家恢复工作以后,有人传说,张普景并没有疯,也不是在“作报告”之后死于心肌梗死,问题出在他面前的茶杯上,他是有备而为之,茶杯里装有氰化钾。但这个问题直到目前还是民间演义,今天终于有了机会,陈墨涵也想知道一二,便试探着说:“老首长,梁军长一直念叨一件事,说窦玉泉不简单,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在那样险恶的环境里,窦副参谋长还敢把张政委保护起来,确实是件了不起的事。”

  窦玉泉笑了,扬起手向脑后捋了捋稀疏的头发:“如果你有那个条件,你会不用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人之常情也。要是梁必达,他可能比我做得更好。”

  陈墨涵说:“张政委最后的时光,都是跟老首长在一起,而且后事也是老首长一手料理的,您肯定知道……我们一直疑惑,张政委他真的疯了吗?”

  窦玉泉怔了一下,看了陈墨涵一眼,又转过脸去,从桌上拿起一根香烟,却不点燃,放在眼前把玩,许久才说:“墨涵老弟,你说,疯与不疯有什么明显的界限吗?”

  陈墨涵居然一时语塞,想了想才说:“区别应该还是很清楚的,思维正常与否,言谈举止正常与否,就是界限嘛。”

  “那么,什么是正常的,什么又是不正常的?我的体会是,二者之间没有绝对的界限。在这个环境里是正常的,在那个环境里又是不正常的,在这段时间是正常的,在那段时间又可能是不正常的。我们今天坐在这里谈这个问题是正常的,明天坐在那个地方谈这个问题就是不正常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大家都是疯子。”

  陈墨涵愕然,他觉得窦玉泉在回避什么,在绕圈子。

  “如果从医学的角度看呢?”

  窦玉泉断然说:“同样。”

  陈墨涵动了动嘴巴,又把话咽下了。

  窦玉泉说:“希特勒发动战争是疯子,某某某领导反法西斯战争就不是疯子,但某某某在全世界反法西斯斗争取得胜利之后,又搞大清洗大屠杀,这不是疯子又是什么呢?当年,百万红卫兵涌向天安门,我不说这百万人都是疯子,但在那个时刻他们确实都疯了。一说‘反右’,全国几亿人都在反,有的连右派是什么都不清楚,也起劲地反。一说搞‘文化大革命’,全国涌现了亿万个工农兵诗人,造反派五湖四海铺天盖地,祖国山河大江南北一片红。你能说这仅仅是一个人或几个人几十几百个人疯了?不是。这就好比吃药,有病的没病的这个病和那个病一起吃一种药,你说这是不是疯子?我的看法是,疯子有两种,一种是正常的疯子,这些疯子住在精神病院里或者在街头胡闹。还有一种不正常的疯子,就是你我这样的人,可以在这里开会或者聊天。好了,不能再说了,我从你的表情里看出来了,你正在想,你面对的也是一个疯子,是不是?对的,我这样看问题确实也是精神病症状。”

  陈墨涵惊呆了,他没想到窦玉泉会发表这样一番离奇的高论。但有一点他明确了,关于张普景究竟是真疯还是假疯,从窦玉泉的嘴里,他休想得到片言只语。

  离开小红楼的时候,陈墨涵还在担忧,看窦副参谋长这副状态,今天中午的招待会该不会出现什么问题吧?

  但事实很快就证明他是多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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