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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


  梁必达说:“什么这派那派?都是革命派。说这派那派,都是江古碑他们自己造的。那时候除了李文彬,所谓的江淮派就是张普景、江古碑和窦玉泉三个人,往下数朱疆也是,但朱疆最终成了我的人,是个坚决的梁大牙派,他带兵我信得过。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你还没问我最看不起的是谁,我跟你讲,那时候我就看不起江古碑,这个人是个坏人,比李文彬坏多了,是小爬虫。李文彬要不是被俘,不一定有江古碑坏。我跟你讲,现在我有个很重要的体会,好人就是好人,放到哪里他都是好人,坏人就是坏人,放到哪里他都是坏人。江古碑参加八路,有很大的偶然性,他就是参加了国民党,他还是个坏人。参加什么组织可以选择,选择的过程中也有偶然性,但是要当好人和坏人就不是偶然的了。你陈墨涵原来是打算投八路的,我是打算投刘汉英的,阴差阳错,咱俩调了个个,可是殊途同归,我们还是走到一起来了。可是跟江古碑这样的人就不行了,说起来是同志,一个战壕,一个锅里吃饭,可他还是敌人,他妈的连张普景他都整,还想置老子于死地。早知今日,当初完全应该把李文彬的下场转移到他头上去。”

  陈墨涵愕然:“说来说去,主动权还是在你手里啊?”

  梁必达半天没吭气,突然一阵大笑:“那我就是贪天之功为已有了,我哪有那么深的心‘啊?我还是习惯这个。叭,送他上西天。”

  灯光下,陈墨涵看见梁必达伸出右手,食指做枪管状,中指抠了几下,脸上呈现出很快活的样子。梁必达又说:“搞掉李文彬,是凹凸山国共之间的又一次合作,本部是窦玉泉,贵军是文泽远,窦玉泉主动要求由他处理这件事,同贵军的文泽远联合牵头办的。详细情况我没有过问,反正我知道把李文彬干掉了,还是贵军的高女士下的手。我那时候天天都在琢磨小日本,哪里还能管得了那么多?”

  从那个夜晚开始,每天劳动回来,两个人自己动手,弄点可口的饭菜,偶尔还来点小酒。高兴或不高兴的时候,陈墨涵都喊梁大牙,陈墨涵没有绰号,梁必达就干脆叫他白匪。如此,倒也不见恶意,把不是日子的日子过得还算过得去,当真有些身在山野乐不思蜀的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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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年的八一建军节,不知道是哪路神仙开了恩,七二八农场场部把在该场接受劳动改造的几个“牛鬼蛇神”都请了去,大鱼大肉地款待了一顿。

  老家伙们也不客气,东西照吃,牢骚照发,梁必达喝得摇摇晃晃。据他自己嘟囔,这是他近几年最放量的一次。“当军长的时候,哪敢这么穷凶极恶地喝酒啊?跟张克思在一一个桌子上吃饭,你要是不自觉,他敢当众夺你的酒杯。”

  回到生产连的宿舍,梁必达意犹未尽,一半酒醉,一半心醉,唠唠叨叨地又说了大半夜的话,这回的主题是爱情和女人。不当军长了,就口无遮拦了。梁必达说,他这一辈子勾搭过一个女人,喜欢过一个女人,爱过一个女人,暖昧过一个女人,但是,只拥有过一个女人。

  事实上,众所周知,梁必达和女人的故事很简单,简单到一穷二白的地步。勾搭过一个女人,显然就是水蛇腰蔡秋香了,尽管他过去对此守口如瓶。喜欢过一个女人,陈墨涵是知道的,那就是韩秋云,既没有开端,也没有结局,只是在朝鲜战场上,有一次梁必达骂过美帝国主义,说是美帝国主义不是好东西,不仅侵略掠夺,还把中国女人拐了去。别人不知道底细,陈墨涵知道,梁必达骂的是乔治冯,骂假洋鬼子带走了韩秋云。其实乔治冯是加拿大籍,但因为在朝鲜战争中加拿大也派了军队,梁必达便把这笔账也算到美帝国主义头上去了。梁必达说他爱过一个女人,陈墨涵更是心如明镜,那个女人当然是东方闻音。所谓拥有过一个女人,无疑就是安雪梅了,梁必达在有关场合介绍安雪梅的时候,不说是他的爱人,只说是他的老伴,从三十五岁那年开始就这么介绍,安雪梅有幸地嫁给了这么一个人,其实是很不幸的。

  就陈墨涵掌握的情况看,如果说梁必达同安雪梅完全没有感情,也不是事实。安雪梅在凹凸山区是一个很有魄力的女干部,那时候在洛安州的日伪汉奸里就有传说,说是凹凸山北国民党部队里有个高秋江,凹凸山南共产党的部队里有个安雪梅,两个人都是神枪手,百步穿杨。实际的情况是,高秋江确实是个神枪手,安雪梅的水平则主要体现在发动群众方面,建立地方政权,组织地方武装和拥军很有一套。就资历而言,安雪梅比梁必达和他陈墨涵都更先介入抗日。梁必达对这个情况也十分清楚,自己也说,要是论工作能力,当然是安雪梅了,东方闻音怎么能跟安雪梅比啊,东方闻音还是个小姑娘啊,她给我当政委,靠的不是能力,是我对她的信仰,她那个政委主要是在我的身上起作用。杨司令和王政委是很懂阴阳搭配的,用干部两个主官都是强手未必是好事,当然两个都是弱手更不行,这里的学问就是在于搭配,往往是以柔克刚,以静制动。

  梁必达对于女人也很有一套自成体系的见解。梁必达说:“那时候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什么爱情?男人跟女人不就是那回事吗?后来跟东方闻音接触的时间长了,慢慢就体会出来了,爱情和喜欢确实不是一回事,喜欢一个女人,就想要她,想占有她,要她伺候你服从你,譬如对韩秋云,我就是这个主意。可是跟东方闻音在一起的时候,我不是这样想的,我老想护着她,捧着她,不能看她受委屈,不能看她作难,更不能看她吃苦。你说有没有想把她吃了的念头?有,但是不忍,倒是想把她含进嘴里。现在我可以跟你讲实话了,反正咱们现在都不伦不类了,不用再戴军长参谋长的假面具了,可以掏心掏肺真腔实调地讲人话了,嘴脸丑恶不丑恶都无所谓了。那时候,要是韩秋云早几年跟我在一起,那我能放过她吗?可是我对东方闻音就没有,刚开始有点放肆,有非礼行为,可是后来她对我真的好了,我反而小心翼翼起来了。还不是刻意克制,而是发自内心的尊重。”

  陈墨涵说:“哎呀,真是看不出啊,你这个雄狮猛兽还知道怜香惜玉,还知道爱女人。不过我相信你是真的。从东方闻音牺牲那次我就看出来了,这个男人是真爱了。尤其是像你这样耀武扬威的汉子,在有的人面前可以充当魔鬼,在有的人面前则又是天使。在东方闻音的问题上,我的确是有责任的。”

  梁必达说:“这监就不要说了,这不是以我们哪一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我受了七次伤,都没有伤到心上,东方闻音牺牲了,我差点儿都丧失了革命意志。可是冷静下来想,东方闻音就算活着,我能给她幸福吗?我能永远把她像个孩子护着吗?恐怕也做不到。”

  陈墨涵说:“从婚姻的角度讲,你也多亏了有个安葛梅。老安这个人厚道,能忍让,有牺牲精神。其实她对你是很爱的。人家在凹凸山,也是呼风唤雨的巾悯豪杰,在你面前,却甘当家属。我建议你纠正一个问题,不要再让她喊军长了,老夫老妻在一起,还毕恭毕敬地保持上下级关系,不成体统。”

  梁必达笑道:“她习惯了,我也习惯了,习惯成自然,无伤大雅嘛,干嘛要纠正?不过,她以后再喊我军长,那就是出于礼貌了,就属于幽默了。你说是不是?”

  至于说梁必达暖昧过_一个女人,则是指那个名叫柳芭的俄罗斯女人了。在谈论东方闻音、韩秋云和安雪梅的时候,梁必达还是一本正经,实事求是地披露真实的体会。但是,一说起柳芭,情况就完全两样了,眉飞色舞,绘声绘色,简直就像炫耀天外奇遇。

  那天晚上,借着几分酒意,梁必达兴致空前高昂,对陈墨涵说:“哈哈,你没见识过俄罗斯女人发情吧?他妈的,厉害啊。我说我不会跳舞,她死拉着我跳,老子给她齐步走,大步流星,昂首挺胸。哎,你说怪不怪,就这她还喜欢,说梁师长有英雄气概,风度翩翩。妈的那时候连什么叫风度都不明白,就翩翩了。我不跟她跳,我抱着一条长凳自己跳,我是把那条长凳当东方闻音了,跟着曲子走,走得还合拍节。我一想到我是和东方闻音在一起,心里就不慌,心里就难过。东方闻音要是还活着,我怎么会跟这些臭烘烘的娘们同流合污啊?我一边跳,没觉着眼泪就流出来了。”

  陈墨涵说:“老梁我跟你说实话,就是冲着你对东方闻音的那分真情,我才开始尊重你的,也原谅了你的好多混账行为。一个男人能够掏心掏肺地爱一个女人,这说明他至少不是个自私鬼,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梁必达说:“哦,你原来以为我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魔鬼啊?不是,我跟你讲,当年,为了东方闻音,我既可以自己去死,也可以把你这个白匪假消灭掉——这话不像理想远大的革命者说的,但我当时确实有这个念头。好了,不说这个了,这话要是放在从前,让张普景听见了,他又会斗你的小资产阶级情调……我刚才说到哪里了?”

  陈墨涵说:“说到抱着长凳跳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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