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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这一刻工夫,东方闻音静静地立在梁必达的对面,她只觉得自己的心里时震时颤,一片潮湿的东西在眼前飘来飘去。她惊奇地看见,梁必达的双眼也闪动着粲亮的水光。东方闻音缓缓移动步子,走到梁必达的铺前,把一只纤秀的手插进梁必达蓬乱的头发里,轻轻地抚摸着,像是抚摸一个乖顺的孩子,一边抚摸一边喃喃如自语:“梁必达啊梁必达,别再难过了,也别着急,我们再加把劲,你肯定会成为一个很有文化的人,你会是一个文兼武备的司令员。”

  梁必达抬起头来,又说:“东方,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才真正开始琢磨革命这两个字的吗?”

  东方闻音说:“你一直都是在革命啊。”

  梁必达说:“对,我是一直都在革命,但那是在不自觉的情况下革命的。以前,我认为革命就是拉队伍,以后,我认为革命就是打鬼子,也包括对付刘汉英国民党。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革命二字,没有那么简单。说来你恐怕不相信,我真正对这两个字掏心掏肺地琢磨,是在‘纯洁运动’当中。他们把我抓起来,差点儿杀了,用他们的话说,这也是革命。你去看我之后,头一夜我想了一夜,想的是一旦有了出头之日,我首先就要杀那几个人。第二夜我又想了一夜,这一夜想的还是要杀人,但不是杀那几个人了。还是要杀鬼子。那几个人口口声声喊革命口号,但是他们并不懂得革命。他们要是该杀,也用不着我杀。我要干大事,我要斗争——就是那天我想明白了,革命就是斗争,同鬼子斗,同汉奸斗,也同内部的坏人斗。但是这样的革命靠的不仅是枪杆子,对于誓不两立的敌人,譬如鬼子汉奸,格杀勿论。但是,对于内部的错误,光靠杀是不行的。你想啊,我要是出来就把他们杀掉了,那我也就成反革命了,我也就跟他们一样犯错误犯罪了。不,我不能这样做。斗争有多种手段,斗争对象也有区别,我不能像他们那样瞎胡闹,我要成为一个有思想有策略的革命者,找准斗争对象,把握斗争策略,选准斗争目标。我眼下是没有文化,是讲不清多少道理,但是,我要让他们看看,在革命的路上走得最快走在最前面的,最终是我,是我梁必达,而不是他们!”

  东方闻音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慷慨激昂的梁必达,突然发现,她竟然有些不认识这个人了。

  086

  自从812高地混战之后,陈墨涵的眼前就老是晃动着一片猩红,漫同汹涌的潮水。梦里梦外,都能嗅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他说不清楚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连续几个月,他一直感觉自己是浸泡在血的海洋里,那些凝固了的血块粘乎乎地附在身上,无论怎样努力也甩不掉,几乎堵塞了每一个汗毛孔,使他常常有一种窒息的晕眩。有几个晚上,他让勤务兵烧了几桶热水,跳进水里扒皮似地往

  下褪。然而,浴后的清爽只是短暂的,一旦他穿上军服,踏上凹凸山的土地,那片血红的潮水便会一如既往地再次汹涌而来,弥漫在他的思维的每个角落里。

  812高地之战,是以刘汉英部全线溃退而告结束的。

  陈墨涵带着百十号人冲上去之后,能够做的仅仅只来得及抢走石云彪的尸体,便被蜂拥而上的日伪军队压下山谷。倘若不是八路军朱预道中队拼死堵截,梁大牙又带着陈埠县县大队主力从侧翼断敌后路,他陈墨涵势必也要在乱石岗中葬身。那种惨烈之状,他是不堪回首了。可是,一闭上眼睛,石云彪独臂挥刀的身影又冉冉升起,立于云端,巍峨如山。

  一仗下来,部队就垮了。一个新建的乙种团死伤四百多人,剩下的不足三百人,稀稀拉拉地汇聚在舒霍埠,再次更番号为七十九大队。旅部最初指令原七十九团副团长莫干山任大队长,陈墨涵任副大队长。可是没过几天,刘汉英亲自召见陈墨涵,脸色铁青地宣布,取消七十九大队建制,这支残兵游勇队伍编属张嘉毓团,为该团之补充第六营,并委任陈墨涵为营长。

  对于陈墨涵的重用,自然是经过了一番谨慎的权衡。

  在刘汉英的视野里,最先有六个人选,陈墨涵自然而然的是最后一名。但是随着各方势力的角逐,前面各有背景的人物纷纷落马,而根本无心竞争的陈墨涵反而浮出水面。除了陈墨涵已经在七十九团奠定的基础以外,在蒋文肇集团军总部供职的二哥陈克训也是一个无形的砝码。刘汉英还有一层深远的考虑:任用陈墨涵不仅是给陈克训一个面子,而且,通过此举,也可以给自己留下一条退路。万一这支队伍再挑起什么乱子,不仅有陈克训分担部分责任,也同时可以使蒋文肇更能接近是非,就近体会他的难处。

  几天之后陈墨涵才知道,812高地一仗打完后,莫干山曾经秘密致函最高长官部,弹劾刘汉英用兵无道,要求军事法庭就812高地之战进行调查,同时要求上峰为以身殉职的石云彪团长追授将军衔。莫干山甚至还自作主张派人去庐州购买大理石,要为石云彪立英烈碑。

  莫干山的这些活动不知为何竟被刘汉英掌握了,刘汉英自然十分恼火,只是不好做得太露骨,便采取明升暗降的办法,让莫干山又恢复了副团长职务,名义上辅佐张嘉毓,实际上被剥夺了直接掌管部队的权力。

  在这样的背景下当上了这么个营长,陈墨涵的心里十分惶惑。他很钦佩莫干山,那委实是一条横竖不屈的汉子,冲锋陷阵从来没有半点怯色,像石云彪一样一身豪胆,视死如归,堪称军人楷模。莫干山被贬是因为莫干山仗义敢有所作为,在这种前提下取代他的位置,虽然没有落井下石,但是仍有乘人之危之嫌,不知道老团长在天之灵作何感想,更无法料想众弟兄会拿哪只眼睛看自己。

  知道了真相的陈墨涵前思后想,觉得这个营长是不能当的,便硬着头皮去向张嘉毓辞职。

  张嘉毓倒是客气,很耐心地倾听陈墨涵的辞职理由,一副胸有城府的样子,始终很老道地微笑着。相比之下,陈墨涵就显得嫩拙,一边陈述一边看着张嘉毓的表情,看着看着自信就减去了不少。等到他终于缄口,张嘉毓笑了笑,问道:“你说完了吗?”

  陈墨涵揩着额上的冷汗,诺诺答道:“说完了。”

  张嘉毓便站起身来,仍然温和地笑着,很体贴地拍了拍陈墨涵的肩膀说:“墨涵老弟,你的人品我是知道的,你的真实想法我也能揣摩一些。可是你要明白,叫你当营长,是旅座的意思。刘旅长是很器重你的,认为你的出身背景好,有聪慧的军事素养。若以重任锤炼,

  可望成为栋梁之材。你不要辜负了旅座的一片栽培苦心。”

  陈墨涵明白,张嘉毓说的这些话,倒也并非信口开河。半年前刘汉英考核各团参谋业务,他将白崇禧将军所著《山岳丛林地区攻防作战十大原则》倒背如流,并且根据刘汉英的假想敌情,做出了一份十分周密的作业,使刘汉英大为赏识,当场就对在场的几位旅、团长官说:“这个陈墨涵是个人物,让他带兵打几仗,三仗不死,可以当团长。”

  但是陈墨涵依然拒辞不受营长职务。在这支部队里,石云彪受排挤,莫干山被削弱,他陈墨涵反倒被委以重用,这就有一种不地道的感觉。

  “团座,务请再向旅座呈言,墨涵年轻才疏,阅历浅薄且无功绩,加之本营屡经重创,弟兄们——”说到这里,陈墨涵含含糊糊地哼了一下,把“心寒齿冷”之类的话化作一口长气叹了出去,改口道:“墨涵自忖当此重任难以服众,依职之见,还是请莫团副兼任营长之职,我任营副较为妥当。”

  张嘉毓眯起眼睛想了一会,很神秘地笑了笑,放低调门,体己地说:“你老弟还看不出来吗,他们那些人啊,七十九军的,都是那个毛病,一个个全都自命不凡,一贯抗上,好像全中国只有他们才是正经的抗日,连蒋委员长的命令都敢抗,旅长敢把部队放手交给他们吗?石云彪倒是光荣殉国,那是功垂千秋了。可是莫干山不一样,老莫那性子,急眼了简直就是绿林长毛,说翻脸就翻脸。眼下看来,打日本他还算卖力,可是往后倘若情况有变,他的枪口就很难说对谁了。他敢把队伍拉出去你信不信?你今天不要说辞职的话,老兄倒是有句要紧的话要告诉你。你那个营长不仅要当,还得当仔细点。你的几个营副和正副连长中,有五个是石云彪和莫干山的老杆子,赵无妨、陈士元和余草金原先都当过营长,恐怕早就心存不满了。旅座有话,一旦发现他们有什么异动,就地解决。就是莫干山,如果再敢越轨,也绝不留情。”

  张嘉毓说完,左手按着右指关节,击出了喀嚓一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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