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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虽然是抗日政府的一区之长,但毕竟是个女区长,离开监视地点,钻进表叔家这间光线黯淡的土坯屋子,岳秀英的底气就没有那么足了。再让朱预道左一按右一捏的,心里便有些慌慌的。眼下朱预道离她是这样的近,他的那扇咚咚跳动的宽厚的胸膛就像一壁炉灶,把岳秀英烤灼得心旌摇荡。要不是还有最后一个问号悬在心上,岳秀英真想把这间暗屋变成那间甜甜蜜蜜的小瓜棚。

  可是不行。岳秀英咬紧牙关对自己说,朱预道或许真是个阴险的汉奸,他这样搂着我,是想腐蚀我的警惕性呢,我必须坚强,不能让这个狗日的弄花了眼。想到这里,岳秀英一趔身子,又把朱预道的双手闪了下去,色厉内荏地说:“朱预道,你不要花言巧语,虽然咱俩有过……那事,可是我也不会包庇你的。我今夜就去向县委报告,就说我看见了朱预道的确去了周四根的家里。”

  朱预道阴阳怪气地笑笑说:“你报告了我,他们要是真的把我当汉奸毙了,那你往后再去瓜棚,就只好干啃西瓜皮了。”

  岳秀英说:“你别嬉皮笑脸的。”

  朱预道果然不嬉皮笑脸了,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急忙问岳秀英:“你说跟你一起去监视我的,还有谁?”

  岳秀英答:“是崔二月。”

  朱预道大惊失色,脸皮唰地一下绷紧了,又问:“就是余得富家新娶的小媳妇吗?”

  岳秀英不明就里,见朱预道惊惊乍乍地,不免也紧张起来,老老实实地回答:“就是她。”

  朱预道一把攥住岳秀英的胳膊:“她人呢?”

  岳秀英说:“我想先私下里跟你通个气摸个底,就让她先回家了。”

  “坏了!”朱预道一拍屁股,立马擎出双枪,拉住岳秀英说:“快走,把她追回来。”

  岳秀英说:“你急什么呀,她是个新媳妇,嫁到二区来就归我领导。我已经交代过她了,不许乱说,要是张扬出去,我撕烂她的小……那个。”

  朱预道跺足道:“你这个婆娘区长当得好糊涂。你哪里知道,崔二月的娘家是李文彬在四区的老房东,她跟李文彬私娃子都生过一个,她是李文彬的内线啊!今天若让她见到李文彬,那就要误大事。”

  岳秀英一听这话也恼了,跟着朱预道一边跑还一边脏兮兮地骂:“喔,闹了半天,狗日的李文彬派我监视你,又让崔二月这婊子监视我。好阴险啊,姑奶奶这个区长硬是被他们耍在中间了……我向李文彬介绍崔二月的时候,他们还装着不认识,崔二月还装着不积极……”朱预道不耐烦了,打断了岳秀英的嗦,喝了声:“别说了,快走!”

  二人大步流星地往外冲,可是,刚出马万余的院门,朱预道便被绊倒了,迅雷不及掩耳地冲上来几个人,缴了二人的械,将他们捆住了手脚。岳秀英挣扎着看了看四周,果然看见崔二月站在街巷里,一扭腰肢不见了……

  068

  现在,朱预道终于清醒了。

  摸了摸身上,腰里掖着的那几块缎子布也不见了。心里一阵

  懊悔,真不该贪那点花哨便宜,不仅给李文彬抓住了乱搞男女关系的把柄,连累了岳秀英,恐怕还要因此连累梁大牙,甚至要连累到东方闻音。

  朱预道此时还不知道,就在同一座山里,就在这同一个黑乎乎的山洞般的院子里,梁大牙也已经被拳打脚踢地关了进来,并且就关在他的附近。

  这里是江古碑领导的特委社会部,关押人犯的房子是一座寺庙的耳房,被人称之为“改造院”。

  朱预道所领教的皮肉之苦,梁大牙无一例外地都加倍领教了。对于梁大牙,无论于公于私,江古碑自然又多了些不明不白的怨恨,所以下手也就更狠了,并且模仿日军的老虎凳、压杠子等酷刑,打得梁大牙体无完肤。

  但是梁大牙认定一条死理,不见到杨庭辉和王兰田,他什么也不说。要说,就只有一句话:“老子是八路军的大队长,老子没有给鬼子当奸细。”

  打急了,就吼,就骂,就撞墙,吼一声:“要杀要刮狗日的看着办,二十年后老子还是一条好汉,那时候还要找你们算账,看看咱们谁是汉奸谁是八路。”

  在梁大牙的瞳仁里,只有杨庭辉和王兰田才是组织。没入党那阵子,他压根儿不知道共产党是哪路神仙,他是从杨庭辉、王兰田那几个人的身上认识共产党和八路军的。别说李文彬,就连窦玉泉、张普景那样的分区首长他也没放在眼里。所以当江古碑问到他当初准备投

  国军的事情时,他居然回报了嘿嘿一声冷笑,说:“那是啊,那时候幸亏遇上了杨司令,要是一开始就遇上你们这几个狗日的,此地肯定留不住你梁大爷,老子恐怕都在刘汉英那里当团长了。”这番话自然又被作为一条罪证记录在案,同时他也十分现实地多挨了一顿臭打。如此三五个回合下来,梁大牙已是鼻青脸肿面目全非。

  在梁大牙面前,江古碑就没有在朱预道面前那样从容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尽管已经成了阶下囚,但是梁大牙只要一息尚存,就虎威不倒,那双充满了野性的凶猛的目光往往让江古碑心虚。在最初

  的胜利激情消退之后,江古碑就很少亲自出面审讯梁大牙了,而是把他交给了社会部的“特警队”,下放权力,随便他们怎么拾掇梁大牙。挨打的还不仅是梁大牙和朱预道。

  这次“纯洁运动”,从分区到分队,总共抓起来八十多个人,有的的确有问题,譬如腐化堕落搞女人。有个排长擅自带部队打了个土豪分浮财隐匿不报;有个副中队长从伙房里偷了一只羊腿托人捎给斜河街的老相好,有个班长把缴获的两支三八大盖埋到高粱地里,后来又以三十块大洋的价钱卖给了江店集的一个地主,等等。

  当然,多数还是无线上纲,抓的最多的,还是那些被江古碑和李文彬等人认为是“宗派主义”的人,譬如有两个战士在一起闲聊天,战士甲说:咱们是共产党的队伍,可是谁是共产党呢,一面也没见过。战士乙说:怎么没见过?杨司令就是共产党——就这一句话,两个战士都被抓起来了。共产党是什么?共产党是个组织,是由“员”组成的,是伟大的组织,杨庭辉怎么能代表共产党呢?当然要抓起来。还有一个独立营的连长,说过一句话:“杨司令要是真的离开凹凸山,往后的仗就难打了。”——此人更得抓起来。世界上没有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连这点革命觉悟都没有,还算什么革命者?

  运动的方式是层层发动,互相揭发,你说过什么,他做过什么,甚至某某想过什么,都在揭发之列。运动是革命的运动,革命的运动依靠的是群众。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但到了最后,被抓起来的也都还是群众,连凹凸山革命根据地的老群众、分区副参谋长姜家湖也被抓起来了。姜家湖是当初跟随杨庭辉到凹凸山创建根据地的三个人当中惟一没有牺牲的人,对于杨庭辉忠心耿耿,在凹凸山对敌斗争中立下了汗马功劳,而且为人处事谨慎,老实巴交的。把这样的人也抓起来了,就不能不让人心寒齿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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