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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会议开得很沉闷,刘汉英要大家都谈谈看法,可是大家都觉得看法很难谈出口。还是二四六团团长张嘉毓慢腾腾地先开了口。张嘉毓是刘汉英亲信中的亲信。自然,张嘉毓是个聪明人,此时不会谈出什么愚蠢看法。张嘉毓正襟危坐,察言观色,字斟句酌:“旅座,敝职以为,长官部此项命令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目前抗日局势吃紧,扩编部队也是战争需要。就我凹凸山军事力量对比来看,若非凭借地形之险、工事之固,实难抵御日军大规模进攻……”说到这里张嘉毓忽然打住,他看见刘汉英的脸色更加阴沉了,晓得自己的话题有点游离主题,没有一下子切中要害,引起刘汉英的不快,便悻悻地住了口。心里却有点懊恼,其实自己真正想说的话还没有说出来。

  果然,刘汉英站起身来,啪的一声把电报掷在案上,狠狠地说:“清谈误事,不要绕圈子。命令已经下来了,是非执行不可的。现在请诸位来,就是要商量怎么个执行法。望各位权衡利弊,提出良策。”

  二四八团团长马梓威行伍出身,性情率直,他的发言倒是一根肠子通到屁股眼——直奔主题:“各位,我早就说过,养虎不除,终至大患。在三十里铺那次要是听了我的,也不至于有今天的千难万难……”

  马梓威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审慎地看了看刘汉英,再看看文泽远。

  刘汉英面无表情。文泽远也面无表情,虽然他在微笑,但是马梓威晓得那微笑是假的,是没有任何感情意义的。文泽远当然也知道,想当初七十九大队还没有成为七十九大队,还在三十里铺待命的时候,从方阜阳到刘汉英,还有他们的几个铁杆亲信之间是有过一番密谋的,只不过是上峰不允才没敢轻易下手罢了。

  “参谋长,你意下如何啊?”刘汉英开始将左文录的军了。他很不满意左文录的沉默,在棘手的问题面前,当参谋长的,应该最先拿出办法才是。

  左文录当然不是等闲之辈,他之所以没有发言是因为他不想率先发言。其实,他已经在心里酝酿一个方案了。“我认为,”左文录说,“命令必须执行,这一点显然是不用再议了。文章就在怎么执行上做。一是积极地执行、主动地执行,二是消极地执行、被动地执行,三是不冷不热地执行……”

  说到这里,左文录顿了一下,看了看众人的脸色,见大家都表现出很有兴趣的样子,这才提高了音量:“依敝职之陋见,既然上峰有命令,看来背景很深,执行起来只是个时间和方式的问题。于公于私,对于本旅来说,都不能说这是一桩坏事。所以敝职以为,应该是

  积极地执行,应该隆重对待,迅速地把这项命令执行下去……”

  “照你这样说来,我们今天来开这个会还有什么意义呢?”政训处主任吉哈天不耐烦了,认为左文录说来说去还是没有说到问题的根本所在。吉哈天有很多事情要做,他可不想在这里多费口舌磨嘴皮子,于是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左文录的话。

  左文录倒是很有涵养,不慌不忙地说:“鄙人抛砖引玉,出三策见笑诸位:一、派人前往长官部疏通,将新编第七十九团调出本旅序列,交由师部或者军部或者最高长官部直接管辖。”

  刘汉英的眼皮动了一下,眼睛稍微睁大了一些,冷冷地问道:“理由是什么?”

  左文录笑了笑说:“理由就是没有理由,这件事只能在底下做动作,是不能摆到桌面上去的。”

  刘汉英说:“就算长官部的关节能够疏通,我们那位尊敬的陈上将会同意吗?石云彪他们同意吗?他们的眼睛可都睁得很大啊。”说完,扭过头来看着文泽远:“你老兄有何高见啊?”

  文泽远仍在微笑,不紧不慢地说:“别瞎忙乎了,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做不通长官部那些人的工作。很明显嘛,事情最初出现的时候,长官部乃至南京方面都完全可以把他们控制起来。可是为什么还要把他们放在这里呢?他们要抗日啊,这里是抗日前线啊,摆在桌面上的话只能这么说。眼下惟一能够使他们保持沉默的,就是抗日大局。我想长官部的意图诸位稍微换一个角度,就不难理解。”

  刘汉英心里骂了一声老奸巨猾,却又不能不承认文泽远说得有道理。想把新编第七十九团轻而易举地就划拉出去?恐怕不是那么简单的事。那是一支正在长着毒牙的蛇,谁愿意把它放在自己的脚背上啊?虽然上峰自始至终都特别交待,要关照保护好石云彪等人,但刘汉英不是傻瓜,他不会听不出来弦外之音,他也能够充分地体会到上峰的苦衷。上峰把七十九军的这点种子撒在凹凸山这块土地上,是基于对他刘汉英的特别认识。上峰绝不会希望他刘汉英做个花农,让那些苦涩的种子开花结果,越长越大。想到这里,刘汉英不寒而栗。他差不多现在就能看见最后的结局——最后的结局差不多就和东条山事变是一样的。只不过,他希望这一次抠动扳机的不是他而是日本人,或者是七十八军,或者是八路军,总之不管是谁都可以,只要他刘汉英能摆脱干系就行。刘汉英一想到将来最终要发生的事,就有点神不守舍,似乎又看见了葬身东条山的那些汉子满脸血污地向他走来……他把干涩的目光转向左文录:“继续。”

  第一策既然被否,左文录又说出第二策:“建成乙种团,设两个营,每营三个连。采取掺沙子的办法,上报长官部,提升石云彪任副旅长兼军官训练大队大队长,莫干山和马梓威对调,任二四八团团长,马梓威任七十九团团长。”

  别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马梓威便先急眼了:“左参谋长你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个人进退去留不足挂齿,就怕你弄巧成拙。”

  左文录瞟了马梓威一眼,鄙夷地说:“我这不是提方案么?还要等旅座最后定夺嘛,你急什么急?再说,现在七十九大队不过区区三百多人,组建成团谈何容易呵,建成乙种团也需要再增加三四百人,他总不能一个军官不让调吧,到时候肯定还要给你派人去,这样做也是为了解决问题嘛。”

  刘汉英抬起手背往上一横,截断了左、马口舌,问道:“参谋长,你还有什么高招?”

  左文录说:“如果以上两条提案均不可为的话,那么就只有老办法了。当然,那样一搞就更麻烦了。”

  在座的都明白“老办法”指的是什么,也都知道“老办法”在眼下是行不通的。刘汉英严厉地说:“那是下策。下下策!”说完话,刘汉英的脸色阴沉了好一会儿,不满地横扫了一遍,将两只手交叉在胸前,仰靠在椅背上,微阖双目,喟然长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刘汉英说的当初,当然是指东条山事变。两年来,他的良心偶尔也疼痛过一阵,但很快就过去了。在那件事上,他不是决策者,他无需承担决策责任,但他毕竟开枪杀人了,而且杀的又是些什么人啊,那都是为了国土同日军血战过数次的同胞弟兄啊,他曾亲眼看见过几具七十九军士兵的尸体,都是大睁着双眼,当真是死不瞑目啊。从此,刘汉英就开始经常做恶梦了。杀过人的心灵是不可能永远风平浪静的。

  现在,那些决策者们都高高在上了,他们烧了一个滚烫的红薯,却把这个红薯交给了他,既不让吃,也不让扔,就让他这么无可奈何又胆战心惊地拿着,每分每秒都在烫他的手。

  思忖良久,刘汉英终于下了决心:“左参谋长,你马上起草一个方案。七十九大队扩建为团,甲种团,辖四个营,每个营辖四个连。团直辖特务连、工兵连、勤务排。全团兵员一千九百人。拟报石云彪任副旅长兼新第七十九团团长,莫干山任副团长兼参谋长。现任连排长均递升一级。”

  一语既出,举座愕然。但是没人表示异议。文泽远微笑颔首:“完全同意旅座的决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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