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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乔治冯祖上是南洋巨商,到了祖父辈上,娶了个英国政府外交官员的小姐,也就是乔治冯的祖母,这样,乔治冯的身上就有了四分之一的英格兰血统。民国二十一年淞沪会战爆发,乔治冯举家迁往英国,后来又定居加拿大。乔治冯在加拿大读完了医科大学,直到全面抗战打响,才奉祖父和父亲的嘱托回国效力。他虽然是个外科医生,但是内科也不外行。有一回齐医官不知道怎么开错了一个方子,让乔治冯发现了,骂骂咧咧地把齐医官挖苦了一顿。齐医官是个上尉医官,并且也是喝过洋墨水的,岂甘受此屈辱?反过来又把乔治冯骂了一顿。乔治冯倒是没吭气,表现出了学问人的豁达大度,但不知道事情又怎么传到刘汉英的耳朵里,齐医官稀里糊涂就卷了铺盖,屈尊到战地女子服务队当医务教官来了。

  落到这步田地,齐某方才知道乔治冯这个半洋不土的牲口不是一般牲口,实在惹他不起。

  岂料战地女子服务队的高秋江更不是一般牲口。起先不服气,总觉得自己一个堂堂上尉医官受一个女人的驱使,实在不成个体统,所以就玩了几次小把戏,想翻翻那个漂亮女人的眼皮子。这些小把戏当然没有玩过高秋江的大把戏。吃了几次苦头之后,上尉齐医官便老实得像个孙子,任凭高秋江吆喝来吆喝去,忍气吞声的日子还得老老实实地先过着。

  战地女子服务队除了原先从军部和师部遣散下来的几名女兵充当骨干以外,新队员大部分是在凹凸山地区招募的,多是农家妮子,普遍没有文化或者是文化水准不高,像韩秋云这样的,便已经算是半个文化人了。所有人员均经高秋江逐个挑选,一律大脚。每日训练课目除了抢救伤员、抬担架、练包扎、学习止血以外,也讲授一些战斗常识和医疗诊断知识。这支队伍的性质基本上是准备用于连接战场和后方医院之间的救护队。

  韩秋云此前没有想到过要当这种角色,但是当初差点被不明不白地毙掉,后来又不明不白地没有被毙掉,确实把她吓坏了。如今不管让她干什么,她都不敢说三道四了。她曾经侥幸地想,陈墨涵的嘴皮子可真管用,硬是把死人说活了。以后她就听了陈墨涵的。陈墨涵说,先干着吧,干得顺心咱们就干,不顺心咱们还是尥腿去找八路。

  眼下已经个把月过去了,韩秋云没咋觉得顺心,也没咋觉得不顺心。分手后再也没有见到过陈墨涵,没有消息了,想必陈墨涵不打算跑了。不跑就不跑吧。韩秋云虽然不算十分壮实,力气倒也还是有,是在表叔表婶家里练出来的。况且她还有过上吊的经历,胆子说不上大,自然绝对不算小,不像有些妮子见了血就叽哇乱叫。

  现在,韩秋云无论如何是再也不会轻易去上吊了。一旦摆脱梁大牙的纠缠,活着委实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活到十八九岁,才知道以往自己竟然是活在井底里,只见过簸箕大的天。翻过西皋岭,越过庄子岭,再跨过一条河,走上一百二十里,就是另外一番天地——那是永远也望不到尽头的云蒸霞蔚的天和万水千山的地。她居然在这块土地上成为一名抗日军人了,并且很快就得到了顶头上司高秋江的赏识。

  高秋江是个神枪手,能左右开弓百步穿杨。在韩秋云看来,高秋江喜欢摆弄手枪,就像梁大牙爱吃猪大肠子、陈墨涵爱拉胡琴一样。闲暇高兴时,高秋江就把精巧的左轮手枪从皮套子里抽出来,往头顶上甩,能甩一两丈高,看着它翻着跟头往下掉,然后稳稳地接在手中。有一回大约是开玩笑,齐医官惹得高秋江有点不自在了,高秋江冷冷地笑了笑,也是把枪往头顶空中抛得老高,接在手中的一瞬间,喀嚓一下就开了保险。高秋江掂着开了保险的手枪,就像掂着一根烟卷,指着齐医官的裤裆说:“姓齐的,可别光图上头快活让下头受罪。我闭着眼睛也能把你那个缩头缩脑的玩艺儿敲掉,你信不信?”

  吓得齐医官脸色苍白,连声告饶。

  014

  一次野训完毕,高秋江叫住了韩秋云,说:“韩秋云,我看你模样长得还算标致,有劲也有胆量。你喜欢射击吗?”

  韩秋云老老实实地说:“这东西以前没玩过,不知道会不会喜欢。”高秋江又问:“韩秋云你有痛苦吗?”

  韩秋云本来没有什么痛苦,倒是被这没头没脑的话弄得稀里糊涂地痛苦起来,傻乎乎地问:“痛苦是个甚么东西?就是这疼那痒吗?”高秋江笑了笑,说:“痛苦还不光是这疼那痒。痛苦不是皮肉上的事,痛苦是心里的事。痛苦就是疼在心里。”

  韩秋云倒吸了一口冷气,说:“这种病恐怕不好治。”

  高秋江不再讲话,眼睛看着很远的地方,看了很大一会儿功夫,然后转过脸来说:“韩秋云,我教你打枪吧。”说完,从腰间的皮套子里抽出手枪,喀嚓一声上了膛。

  韩秋云看得眼晕,多少还是有点怯乎,不知道高队长是个怎么教法。

  高秋江笑笑说:“你转过身去,看着你前面的那棵桐树。”

  韩秋云于是转过身去,看见了那棵桐树,心里更发毛了,又转过头来看看高秋江。

  高秋江说:“你不要动啊,动一下就没有命了。”

  话落枪响,前面的桐树像是猛地被人击了一掌,簌簌抖动,甩下一层露水。

  韩秋云毕竟是个未经世面的妮子,枪声就从身边炸起,她差点儿被骇掉了魂。自己心里揣摸,从桐树到自己再到高队长,差不多就是一条线,高队长的枪子儿是从哪里过去的呢?不是左边,就是右边,弄得不好张开两手就能碰上。高队长万一失手,稍微打偏一点,这条没有被吊死的小命就让高队长开了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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