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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2

  在沈东阳迈出门槛的那一瞬间,一股难以言状的滋味向王铁山袭来。

  在部属的面前,尤其是在沈东阳的面前,他一直很注意保持形象,对自己的衰老进行着顽强的抵抗。他竭力把宽阔的腰板挺直,挺出了一副凛然威严的将军风度。他知道这是一种模仿,是在咬紧牙关坚持模仿二十年前三十年前的自己。而一旦独处,他就不由自主地松散了身体的结构,身上像是有了一个气门芯,几十年的军旅生涯点点滴滴凝聚在身的那一腔豪迈的精神气,正在通过这个气门芯丝丝缕缕地往外泄漏,一种疲惫的老态势不可当地侵蚀了他的生活。

  他狠狠地目送着沈东阳逐渐远去的背影,愤怒地欣赏那副充满朝气的肩膀,他甚至从内心深处滋生出一丝隐隐约约的嫉妒。沈东阳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弯处,他才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嘀咕了一句:混账!

  是的,他也曾经年轻过,也曾经满怀勃勃雄心,在长江北岸,在广西剿匪,在朝鲜双榆树高地,但是他终于老了。他希望他的部属是他的忠实的执行者,同时也是他的崇拜者。

  严泽光去世之后,他仍然一如既往地器重沈东阳的。他甚至觉得,沈东阳其人,不仅在性格上、气质上酷似他的过去,就连那一副板正的身躯,也像是倒回二三十年的王铁山,而且事实上也确实是他最先发现了这个思想活跃的小参谋,原谅宽容了他的缺点,并且也是在他的家里,沈东阳才同丽文认识的。然而,他却是严泽光的崇拜者和维护者。集团军军长麾下的一名势头看好的团长,却始终摆脱不了严泽光阴影的笼罩,这不能不让王铁山时时感到一种尴尬,不免要经常扪心自问,我到底是怎么啦,我究竟是怎样对不起你严泽光啦?没有嘛。你临死的时候来那么一下子是什么意思?很不磊落哦。

  他理解严泽光,过去他给严泽光太多的忍让。在内心深处,他觉得他好像确实欠了严泽光什么,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也许是从杨桃牺牲或者失踪的时候起,也许是双榆树高地战斗的过程中间,也许是第一次授衔的时候。

  争争斗斗骂骂咧咧铆着劲干了几十年,但是有一条,工作上大家都是不含糊的,都没有做过推诿扯皮的事情,遇到困难两副肩膀一起顶上去。遇到开心的事儿,拎一瓶老酒两个人能喝到半夜。虽然中间不断穿插一些不愉快的情节,但毕竟还是见了坦诚。他看出来严泽光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对他的态度有些反常,可是他不认为严泽光会对他王铁山的人格进行诋毁,他依然忧心如焚地组织对严泽光的抢救,派出人员到上海北京为严泽光请专家名医。严泽光断气时他不在场,首先是严泽光不让他在场。那当口他正在同军区通话,请求派直升飞机抢运严泽光去上海。严泽光的后事也是他承办料理的,直到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严泽光最后留言的真实内容,只是从郭靖海等人的嘴里听到了片言只语。可是后来严丽文不再喊他爹爹了而是喊他王叔叔了,他才发现问题不是一般的严重。

  他以最快的速度,以不可阻挡的情感的力量,重新把严丽文召唤到麾下,并且把她调回了师医院。但是严丽文同沈东阳一样,仍然矢口否认严泽光有正式的遗嘱。

  后来他终于知道了。严泽光最后时刻留给他的确实是诋毁和贬低。这些年,他从来没有摆脱这种诋毁和贬低的阴影,他们像幽灵一样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发出阴森的冷笑:王铁山,你不如我,搞战术你永远不是我的对手……

  真的吗?那就试试吧!

  王铁山没有马上离开办公室,他收了收心,从公文包里取出几封短信,戴上老花眼镜又看了一遍。

  爹爹:

  父亲已经去世了,您也上了岁数。往事倒不回来,忘记它吧。当初东阳没有真实地汇报爸爸的最后留言,是我同意的。

  这件事只有我和东阳两个人知道。您别再问了,别再为此难过了。

  您现在很忙,身上还有伤,您要多保重。再到军部,我会去看您的。

  如果您和东阳之间真的要发生争斗,我一定是爹爹的盟军。

  把信又看了一遍,王铁山的心里好受多了,但是仍然对沈东阳的不卑不亢耿耿于怀。

  六菜一汤。一瓶茅台像一个红色的士兵,立正在桌子中间。

  王铁山大步跨进家门,老伴孙芳向他身后看了看,小心翼翼地问:“东阳没来?”

  王铁山不吭气,横了老伴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

  孙芳闹不明白老家伙这几天撞上了哪路神仙,成天绷着个脸,像是有谁借了他的米还给他了糠。上班之前甩了一句话,说是中午叫沈东阳过来吃饭,害得老太太和公务员忙乎了一个上午。菜做得不多,但是样样精致。岂料一番用心用力的劳动成果全都便宜了光杆司令。

  老伴不喝酒,王铁山自斟自饮,三五杯下肚,就有些晕乎,自叹好汉不提当年勇,酒量看来确实大不如前。晕乎中突发奇想,想把那个躲在骨灰盒子里的老家伙拽出来,对饮半斤然后开骂。

  刚到团里工作那阵子,他和严泽光都才三十挂零,一个人能喝七八两。那时候茅台价贱,一瓶才三块来钱。

  “东阳也太见外了,到了家门口都不进来。不管怎么说,丽文还是我带大的嘛。”

  “切点酸菜来。”王铁山沉着脸,低低地吼了一声。

  这顿酒委实喝得无滋无味,王铁山呼呼啦啦扒了一碗饭喂饱肚子,便把自己关进书房,斜靠在沙发上吸烟。却又不装烟丝,怔怔地瞅着雕花的竹根烟斗发呓症。

  电话铃声悠扬地唱了起来,王铁山仄身摁了一下按钮,免提电话里传来了的声音。二十七师政委郭靖海向他请示去J地域检查的出发时间。

  王铁山看了看表,答复在下午两点半,然后坐到床上,拉开毛毯,想眯瞪一会儿,却又睡不着,脑子里有很多东西往上翻。

  他觉得人委实是有点怪,一上年纪了,连自己的身体和思想都不听自己的指挥了。记忆力变得莫名其妙,有些事情前不久才刚刚发生过,眼下却只记得个隐隐约约。有些事情分明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可是一想起来,却历历在目,仿佛窗外正在移动的云彩。沈大夫对他说过,人上年纪了,远期记忆却反而强于近期记忆。这话他信。

  想起了沈大夫就想起了杨桃。这些年来,他越来越相信杨桃没有死,而且沈大夫就是杨桃,或者与杨桃有关。这种感觉很奇妙,但他就是这么感觉。杨桃似乎就活在他和严泽光的身边,时隐时现,若即若离。他曾经有好几次动念头去找沈大夫打探虚实,但都没有如愿,一方面他怕自己的幻觉闹出了笑话。二者,即便杨桃真的活着,她自己不愿意现身,必然有她的苦衷,老都老了,那层纸不去捅破也罢,雾里看花,留个念想未尝不是好事,捅破那层纸,或许更加惆怅。

  3

  下午一时左右,沈东阳驱车回到了驻地,踏进家门,对迎上来的严丽文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你出卖了我!”

  这话还不全是开玩笑,沈东阳的脸色一本正经,语气很重。

  严丽文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沈东阳说,“你爸爸要是九泉有知,没准会从棺材里坐起来,给你一耳光子。”

  严丽文说,“我怎么啦?”

  沈东阳说,“别装蒜。由于你的出卖,使这次演习变得复杂了,看样子是要把三十年前的双榆树战斗重新演示出来。这可是一个天大的决心啊。”

  严丽文惊愕地看着沈东阳,愣了半晌才叫出声:“你们这是干什么?都过去了几十年的事情了,你们为什么还要抖落出来?”

  “不是我,是你的爹爹。当然,还是你爸爸先埋下的导火索,并且由于你的出卖点燃了导火索。”

  “不这样做不行吗?”

  “看来是不行。否则,老爷子临死的时候不会留下那样的话,你的爹爹现在也不会这样较真。”

  “这样做会出现什么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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