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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沈东阳展开笔和纸。严泽光说,“第一,不许我的女人去见王铁山。第二,不许我的女儿喊王铁山爹爹。第三,不许王铁山参加我的追悼会。第四,不许王铁山张牙舞爪。第五,不许王铁山喝我的茅台。第六,不许王铁山改变我的计划,括号,重复!”

  沈东阳重复,“括号。”

  严泽光说,“不许离开二号高地,不许到达七号地段。括号完。重复。”

  沈东阳重复。

  女人说,“你心事太重了。你是累的。”

  严泽光说,“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我即将奔赴新的战斗岗位,全体起立,集合!”

  7

  最后的消息终于传过来了,因为严泽光和王铁山的情况特殊,军区司令员张永麟和陈政委将二人的档案都调了过去。张永麟司令员在抗美援朝战争中是兵团司令部的作战部长,非常熟悉双榆树高地战斗。看完档案,张永麟对陈政委说,“双榆树战斗虽然规模不大,但是在实现我军机动的战略意图上,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使敌人的一个师在皇甫地区徘徊了三天,这三天给两个师的战略转移争取到了时间。这两个同志都是功臣,大功臣。但王铁山同志记大功一次,更高一筹。我看可以考虑仍然维持原议。”

  陈政委说,“我想亲自到二十七师去一趟,把这个部队的情况摸一摸。”

  张司令员说,“那好,等你回来再定。”

  但是军区陈政委没有见到严泽光,他还在飞机上,严泽光便去世了,并且留下一个扑朔迷离的遗嘱。

  关于这份遗嘱,有好几个版本,其中郭靖海的说法是,“严师长跟他说过,第一,双榆树高地战斗是历史了,牺牲的同志已经长眠了,活着的人不要再为谁是谁非争斗了。手心手背都是肉,都是解放军的部队,一切归功于集体战斗。第二,112号演习检验了我们的部队,长期的和平时期使部队一定程度地染上了惰性,缺乏战斗精神,动不动就出事,非战斗减员说明实战能力差,要让部队有忧患意识,有危机感,有紧迫感。要让部队动起来,不能因为怕出事故就让部队死水一潭过日子。”但是石得法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石得法言之凿凿地说,他也曾经听严泽光口述了一份遗嘱,第一是重新修改《步兵第二十七师师史》,澄清双榆树战斗一营失利真相。第二是请求上级机关,避免将严泽光的免职和王铁山的任职命令下在同一页文件上。

  石得法说,“你郭靖海是告严师长刁状的人,他怎么可能跟你交代遗嘱?”

  郭靖海说,“严师长的胸怀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承认我冒犯过严师长,但是在严师长的最后关头,他原谅了我并信任了我。”

  石得法说,“根本不可能,我亲耳听见严师长叫你滚出去。”

  郭靖海说,“我也曾经亲耳听见严师长叫你滚出去。”

  又是各执一词莫衷一是。但是有一点,王铁山在严泽光的最后时刻去见严泽光,严泽光始终没有跟他说话,要不就冲他冷笑,要不就傻傻地看天,白痴一样。

  严泽光死后,王铁山也曾询问过严师长弥留之际有什么交代,沈东阳说,“有几句话,但不宜向个人传达,丧事办完,我把它整理出来,呈交政治部。”

  沈东阳交给师政治部的《严泽光遗嘱》有两项内容,一是112演习车毁人亡的事故,完全是管理责任,属于人祸,并非天灾。一团是他的老部队,居功自傲,管理松懈,事故虽然是在演习中发生的,但根子是平时扎下的,他作为一团的老团长,二十七师的师长,有感觉,但是没有引起高度警惕,没有及时采取有力措施,此事他应该承担主要责任。二是他在病重期间,王铁山主持的工作,他很满意,把部队交给王铁山他很放心,希望在上级党委考察新班子征求意见的时候,由政委把他的意见转述上去。

  这个遗嘱使王铁山颇感意外,他觉得这里面可能别有文章。但是他也没有把问题想得那么严重。

  8

  王铁山担任师长之后,主动找到王雅歌,提出要把严丽文从701野战医院调回师医院。

  王雅歌说,“没有这个必要,我还没有老糊涂啊,用不着女儿照顾。”

  王铁山说,“离家近一点总是方便些,不光是照顾你,还有孙芳啊。现在老严走了,两家要多走动一些。”

  王雅歌说,“老严死后,这孩子有点变化,不爱说话。老王我看你就别费心了。孩子大了,让他们走自己的路。”

  但是王铁山还是硬着头皮要把严丽文调回来。严泽光的丧事办完之后,王铁山给严丽文打电话说,“妞妞,我想把你调回来,征求你的意见。”

  严丽文只说了一句话,王铁山就蒙掉了。

  严丽文说,“王叔叔,我在701医院工作很好。我不想到二十七师工作。”

  王铁山呆了半晌也没有回过神来,稀里糊涂地问,“丽文,我什么时候成你的王叔叔啦?我是你的爹爹啊!”

  严丽文说,“王叔叔,请你尊重我自己的选择,不要调动我的工作。”

  王铁山说,“哦,孩子,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

  泪水顺着王铁山的脸庞无声无息地流淌,王铁山把电话挂好,仰天长叹,“老严啊老严啊,你给孩子灌输什么了?就算我王铁山有不周到的地方,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可是你也不能挑拨我和孩子的关系啊!”

  王铁山终于相信了,严泽光临死之前,一定是留下了东西,而这个东西对他王铁山来说,一定是极具杀伤力的。

  但王铁山还是不死心,回到家里跟老伴讲,“一定老严这个家伙临死的时候没有说我的好话,妞妞今天居然喊我王叔叔了。”

  孙芳红着眼睛说,“也来家了,喊我孙芳阿姨,把她的书也清走了。看来这个家她是不会回来了。”

  王铁山说,“妈的,我就不相信,她还能跟我一刀两断!”

  从严泽光去世后第十天开始,连续几天,王铁山按时下班,在师首长家属院等待严丽文。第十天没等到,第十一、十二天都没有等到。

  并不是严丽文下班没有回家,而是远远地看见王铁山在那里焦虑地徘徊,就远远地走了。走了不忍心,又把自行车藏在一边,躲在大树后面或者墙角偷看,一边看一边抹眼泪,哭着对墙角说,“对不起了爹爹,我没有办法,我是迫不得已的。”哭完了就走,到机关楼下等沈东阳,两口子上街喝稀饭。沈东阳看见妻子的眼圈红红的,就问怎么回事。严丽文说,“没有怎么回事,骑车太远,眼里进沙子了。”

  到了第十三天傍晚,严丽文又回到了师首长家属院,没有看见王铁山在徘徊,心里先是一喜,接着就是一酸,心想爹爹到底是死心了,不再等她了,推着车子往自己家里走,没防备后面轻轻地一声喊,“妞妞!”

  严丽文惊住,想回头却没有回,推起车子刚要快速离开,只听到身后一声断喝:“严丽文,你给我站住!”

  严丽文不由自主地停住了步子。

  王铁山低沉地喊,“严丽文听口令,向后——转!”

  严丽文低着头,转过身来。

  王铁山喊,“向前三步——走!”

  严丽文缓缓地、艰难地向前走了三步。

  王铁山喊,“向前三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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