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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严泽光说,“这两年我感到我真的是老了,不能接受。你和丽文一结婚,不能接受也得接受了。你们要是有了孩子,我就是外公了。外公是什么角色,想想都吓人。过去在我的心目中,外公都是七老八十的人,没想到呼啦一下,我也快当外公了。一个当了外公的人,还能做什么?带兵打仗,跑不动了,锐气减了,脑子也不好使了。不甘心啊!可是不甘心也不行。我这一辈子有三个遗憾,一是双榆树战斗打得不明不白,老是想找个机会重新打一次,打得明明白白漂漂亮亮。那一年我准备好了,你也准备好了,可是他妈的背时,没打成。我跟你说,叫我当师长我很高兴,可是仗没打成,当这个师长一点味道没有,天天管吃喝拉撒鸡毛蒜皮,跟他妈的个村长保长没什么两样,就是个老外公。”

  沈东阳说,“不可能再出现双榆树那样的战斗了。现在西方军事理论和军事科技发展得都很迅速,那种常规战争很难再现了。”

  严泽光说,“打仗,其实还是常规战争有意思,攻城略地,开疆拓土,马背上战刀旋风,阵地上枪林弹雨,面对面,个顶个,玩战术,斗智慧,比经验,较意志。我也注意了一些军事理论,所谓未来战争预测,远程打击,精确制导,看不见人,那叫什么战争?游戏嘛,就靠吓唬人。你说呢?”

  沈东阳说,“师长,恕我直言,时代不同了,战争的目的不同了,战争工具和战斗力构成不一样了,可能整个陆军在战争中的地位都要下降。从审美的角度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瑰丽壮观,但是像以往那样的大兵团犬牙交错的情况可能会大大减少。”

  严泽光说,“那你的意思是,我们这些老家伙就该退出历史舞台了?”

  沈东阳从反光镜里看见,严泽光的脸色很难看。

  沈东阳说,“这倒不至于。一来西方的所谓未来战争理论不一定适用我们。我们中国的大战略是防御战略,不去侵略,本土作战,他再先进也施展不开,就好比猪八戒掉进泥沼里,他的耙子耍不开。二则从常规战争到现代战争,有一个较长时间的过渡,在这个过渡期里,传统和理论都需要承上启下,而你们这一代人,既在传统战争中显过身手,又受过现代军事理论熏陶,尤其是师长您,思想一直是解放的。部队有个说法,说王副师长是上什么山走什么路,您是上什么山开什么路。一字之差,可见风格分野。”

  严泽光本来是半躺着的,听见这话来了精神,坐了起来;笑眯眯地说,“哦,还有这个说法?不会是你拍马屁吧?拍老丈人的马屁没必要。”

  沈东阳说,“师长,我是拍马屁的人吗?我要是拍马屁,我现在都到军区工作了。”

  严泽光哈哈大笑说,“好,就像我,就像我的儿子。”

  沈东阳说,“师长的第二个遗憾我知道了,是没有一个儿子。”

  严泽光说,“否,这是第三个遗憾。第二个遗憾保密。不过,没有亲生儿子,有你这么半个,不,至少是大半个儿子,也是对我的补偿吧。”

  沈东阳说,“能给师长当大半个儿子,我也很幸运。”

  西大山位于相州市西郊,离城区三十多公里,山上有千佛寺,南临千佛湖。这正是春天,群峰叠翠,水色潋滟,果然秀美宜人。

  把严泽光送到千佛山上,沈东阳说,“师长,我遇到了一个难题。”

  严泽光说,“什么?”

  沈东阳说,“您是相州市军界最高长官,我得为您的安全负责。我跟着您吧,有跟踪的嫌疑。我不跟着您吧,出了事怎么办?”

  严泽光笑道,“难道我脸上写着我是师长吗?再说,和平时期没那么多特务,就是有,谋杀我也没有用。”

  沈东阳说,“我最担心的是你走丢了。”

  严泽光说,“这个地方我十年前来过,再说,对于地形概念,本老丈人自信不比你差。”

  沈东阳说,“那我也得跟着,若即若离。”

  严泽光说,“可以,但必须在一百米以外。虽然不是谈情说爱,就是回忆往事,回忆战友情谊,但是后面跟着个女婿,那像什么样子?不是不放心你,而是别扭。”

  沈东阳说,“在师长面前,我是参谋。”

  严泽光说,“那也不行,我们故人重逢,又不是打仗,要什么参谋?”

  那天沈东阳最终没有看清严泽光秘密会见的是什么人,倒是在严泽光结束会见之后,他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远远地跟着严泽光。严泽光上车之后也没有马上出发,目光凝视车窗外面,似乎在暗中进行告别。

  2

  忽如一夜春风来,部队换装了,这是自从取消军衔之后的第一次更换军装。虽然还没有肩章,但是有了大檐帽和肩牌。

  严泽光得到这个消息,给沈东阳布置了一个秘密任务,一是了解我军五五年授衔战斗部队军师两级的军衔情况,二是了解苏军军衔和职务情况,三是了解国民党军队军衔和职务情况。

  沈东阳很快就搞清楚了,说:“国民党军军衔很乱,恨不得团长都能授少将,苏军和我军相对职务等次要高,少将的职务在正师职和大区副职之间都有,但是正师职少将很少。”

  严泽光说,“我明白了。我又成了本军区最老的师长了,妈的我将是本军区职务最低的少将,非常难得,无上光荣。”

  试穿新军装那天,王铁山对严泽光说,“妈的这个军装看起来像是呢子的,很挺括,但是我觉得还没有一颗红星两面红旗感觉好。”

  严泽光说,“嘿嘿,你看不出来吧,这是预兆。”

  王铁山说,“什么预兆?”

  严泽光说,“预兆着你要给我敬礼。”

  王铁山说,“你是师长,我是副师长,你要是稀罕,我现在就给你敬礼。”

  说着,右手扣着裤扣,左手给严泽光敬了一个礼。

  严泽光阴阳怪气地笑笑说,“你要搞清楚,那可不是副师长给师长敬礼的问题,那是一个校官给将军敬礼的问题。”

  王铁山愣了一会儿说,“他妈的,还记得大尉给少校敬礼的事啊,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小心眼儿?”

  严泽光说,“我小心眼吗?我小心眼早就打击报复你了。我报复你了吗,我把师长的权力都分了大半给你。”

  回到家里,严泽光对着镜子,昂首挺胸地自我欣赏了很长时间,突然心血来潮,抓起电话叫出了干部科长,“给我找一副五五式少将肩章来。”

  干部科长傻眼了,回答说,“师长,咱们从来没有发过那东西!”

  严泽光说,“发过我还让你去找吗?去干休所问。”

  干部科长说,“别说咱们师里的干休所没有,就是军里的干休所恐怕都不一定有。”

  严泽光说,“那算球了。”停了停又说,“不用找了,再过几年,如果有谁向你要少将肩章,可以到干休所找本老同志了。”

  但是小诸葛这次确实操之过急了,新军装换了几个月,还没有传来恢复授衔的音讯,反而传来要裁军的消息,百万大裁军。

  一听说要裁军,严泽光就沉不住气了,赶紧向军里刘政委打听有没有这个事。刘政委说,“是啊,中央很英明啊,你那些破枪破炮留着没用,回炉炼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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