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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6

  严泽光一接到干部科长的通知就傻眼了,惨叫道,“一星期?一星期够干球事!我老家离这一千二百公里,火车就是照死地跑,也得一天一夜加半天半夜。来回路上就要三天三夜。你们这些机关大老爷为什么不从实际出发,干部原籍距离你们干部科难道没有掌握吗?”

  干部科长理直气壮地回答,“严团长息怒,我不仅能算出你回原籍的火车距离,还能算出汽车距离。你们报销探亲车票的金额,正负不会超出本科长预算的百分之五。可是严团长你想想看,这是我说了算的吗?”

  严泽光怒气冲冲地去找王铁山,王铁山也正在为这事发愁,看着严泽光说,“咋办呢?别说去广西了,就是真的探亲也不够啊,除非把咱俩的假期加起来让一个人回去。”

  严泽光说,“你真是死脑筋。第一,假期是从明天开始算起的,至十月三十日凌晨止,只要我们精打细算,可以把假期拓展为十天。”

  王铁山说,“十天也紧张啊,现在学生到处搞串联,车上挤得要死,路上慢得要死,比牛车还慢。”

  严泽光说,“第一,早就不搞串联了,现在是‘文化大革命’胜利阶段。第二,你我虽然被免职了,干部证还是有效的,我们都是十四级干部,是可以坐软卧的。第三,就算不能按时归队,也无所谓。哪怕现在打仗了,你我两个下台团长也干瞪眼,还不如躲出去心里好受些。”

  严泽光这样一说,王铁山就动心了。他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也把谎跟孙芳撒出去了,就像上足了劲的发条,不把弹力释放掉,恐怕是要憋出毛病的。

  两人在这个问题上达到了高度的一致,便紧急行动起来,先是由王铁山托熟人开后门买了车票,两小时后两人便出现在火车站的广场上。为了保密,他们连车子也没敢派,是乘公共汽车来的。

  王铁山上身穿着灰色的中山装,下面一条草绿色的军裤,多少还像个工宣队长或者队员。严泽光的样子有点滑稽,上面穿着摘了领章的军上衣,下身穿了一条蓝裤子。他是忙中出错,决定了要微服私访,这才发现没有便衣,这条裤子还是十多年前王雅歌怀孕的时候做的,腰身极其肥大,还是女式的,偏腰。

  出门的时候王铁山说,“还十四级干部呢,真他妈的丢社会主义的脸!你就这一身打扮去找杨桃?”

  严泽光说,“还不一定找得到呢。”

  王铁山说,“心里先自没有了把握,这仗看来是打不赢了。”

  严泽光说,“没有办法,我没有便衣。我那个家属不像你那个家属,我那个家属恨不得把我当成家属,根本不管我的生活。妈的连个便衣都没有。要是杨桃……”

  王铁山打断他说,“凭什么她就要给你当家属,你已经是光杆司令了,人家还是正团级待遇!”

  严泽光用一种阴死阳活的表情看着王铁山说,“问题就在这里啊,要是杨桃……”

  王铁山再次打断他说,“我问你,如果真的找到杨桃咋办?”

  严泽光稀里糊涂地问,“什么咋办?”

  王铁山说,“结局,你想会是什么结局?”

  严泽光断然挥手说,“这个问题很可笑!”

  王铁山说,“可笑还是可悲?你难道从来没有想到过,万一杨桃真的活着,真的被我们找到了,那该怎么办,往后的戏该怎么演?”

  严泽光再次断然挥手说,“这个问题更可笑!万一杨桃真的活着,万一真的被我们找到了,我跟王雅歌离婚,跟杨桃结婚!”

  王铁山说,“就算你能离婚,可是你想想,你都是过了四十奔五十的人了,杨桃比你大三岁,她难道没有成家?”

  严泽光这回傻眼了,在这个问题上他永远是弱智。严泽光愣了很长时间,这才第三次断然挥手说,“这个问题还是很可笑!万一杨桃真的成家了,我动员她也离婚!”

  王铁山嘿嘿一笑说,“这才是真正的可笑,真正的一厢情愿!如果杨桃真的活着,真的被我们找到了,不用别人下手,你身边就有一个强大而英勇的敌人!”

  严泽光说,“你?你有你的儿子,有你的恩爱老婆,你跟我抢了快三十年了,我只剩下杨桃了,你不能再跟我抢了。你再跟我抢,我只好当普希金了。”

  王铁山惊问,“普希金是谁?”

  严泽光说,“连普希金是谁都不知道,就这点文化,还想跟我抢杨桃,门都没有!”

  王铁山说,“好,退一万步说,就算我俯首甘为孺子牛了,可是你了解敌情吗?你知道对手是谁吗?尤其是,你知道杨桃是怎么想的吗?你不知道!所以你的想法是错误的,你的战术是盲目的,你的进攻是注定要失败的!”

  严泽光火了,原地站立,不走了,阴沉沉地看着王铁山说,“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去广西,找不到难受,找到了更难受。我难道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王铁山说,“所以我要提醒你,要有一颗平常心,不要幻想奇迹发生。我们这次行动,什么目的都没有,就是故地重游,就是看看我们打过仗的地方,哪怕是为了检讨战术。”

  严泽光怔怔地站着,仰起头来看空气。

  王铁山急了问,“你说吧,是去还是不去?”

  严泽光一拧脖子说,“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为什么不去?”

  后来就上了公共汽车,后来就到了火车站。

  7

  严泽光和王铁山拎着印有“上海”二字和锦江饭店大厦的塑料旅行包,东张西望地寻找进站口,刚刚找到,正要排队验票,一个右臂佩戴“军代表”红袖章的年轻人拦住了去路说,“两位首长,请到贵宾室。”

  严泽光大喜说,“他妈的,没想到化装了还能被认出来,什么叫老革命,老革命的风采脸上都有。”

  王铁山说,“就你那尖嘴猴腮的模样,人家肯定认为你是我的秘书,随行人员。”

  严泽光说,“就你那五大三粗的模样,恐怕被看成是高级干部的特级警卫了,连随行人员都不是。”

  两个人斗着嘴,跟着军代表,趾高气扬地走进贵宾室,刚进门,严泽光就像见了鬼,一个哆嗦,行李包便从手中跌在地上。

  贵宾室中央,大模大样地坐着二十七师政委刘界河,手里夹着香烟,跷着二郎腿,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王铁山倒吸了一口冷气,反应过来之后,满脸堆笑地问,“政委,你咋来了?”

  刘界河反问,“你说呢?”

  王铁山说,“首长莫非也要探亲?”

  刘界河说,“我探亲?我他妈的乱弹琴!把车票拿出来!”

  王铁山的眼珠子僵硬了。

  严泽光见势不妙,先发制人说,“车票在他手里,这次行动是他提倡的。”

  王铁山说,“血口喷人,车票是在我手里,可是说好了,我给他当秘书,我是随行人员。你坦白从宽,我协从不问。”

  刘界河喝道,“把车票交出来!”

  王铁山说,“我戴罪立功!”

  说着,摸摸索索地从衣兜里找出车票,双手交给了刘界河。

  车票是从相州市到桂林的。

  刘界河淡淡一笑,捏着车票说,“你们这两个家伙,给老子玩迷魂阵,差点儿被你们蒙哄过去了。可是你们也不想想,二十七师,只有你们最聪明吗?我一个堂堂的师政治委员,要是被你们两个团长玩了战术,那不成天大的笑话了吗?”

  王铁山说,“首长真是神机妙算。”

  严泽光说,“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好猎手。”

  王铁山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严泽光说,“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应当剥去!”

  刘界河把脸一沉,厉声喝道,“立即回到你们的岗位上,进入一级战备!”

  严泽光困惑地问,“我们不是被免职了吗?”

  刘界河挥挥手说,“上车再说。”

  王铁山和严泽光面面相觑,突然二人一起咧嘴笑了。王铁山说,“乖乖,恐怕要打仗了。”

  严泽光说,“日他娘,再打仗,组织上如果再派你给我当助手,我宁肯上吊!”

  王铁山说,“那叫临阵脱逃,死有余辜!”

  二人拎起行李包,精神抖擞地跟着刘界河一路小跑,上了北京牌越野吉普车,刘界河坐前座,二人坐后座。

  刘界河说,“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二人异口同声地说,“太想知道了。”

  刘界河说,“那你们老实交待,你们要去桂林干什么?”

  王铁山说,“关禁闭关了这么多天,出来又没工作了,我们想去散散心,故地重游。”

  刘界河扭头问严泽光,“他说的是实话吗?”

  严泽光说,“我揭发,他说的是假话,他说杨桃可能还活着,撺掇我去找杨桃。”

  王铁山痛不欲生地说,“严泽光你这个同志真是血口喷人,是我撺掇你的吗?王雅歌同志揭发你,你夜里说梦话都喊杨桃的名字。”

  刘界河把香烟屁股往手里的烟盒里摁了摁,摁灭了,这才回过头来说,“啊,原来是这样。你们怎么知道杨桃还活着?”

  严泽光说,“是老王瞎猜的,我们要是知道了,就不去广西找了。”

  刘界河突然转过身来,指着严泽光的脑门说,“在婚姻家庭这个问题上,你严泽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跟自己的妻子把关系搞得一塌糊涂,雾里看花,梦中捞月,天天琢磨一个牺牲了的同志。”

  严泽光不服气地说,“我没有把关系搞得一塌糊涂。”

  刘界河说,“还不一塌糊涂?你对王雅歌同志严重不尊重。人家称爱人是怎么称呼的,爱人,妻子,老婆,最差的也是婆娘,虽然有大男子主义色彩,但好歹还是个人话。你呢,向别人介绍王雅歌,居然说,这是我的配偶。听听,配偶,有这么称呼妻子的吗?”

  严泽光讷讷地说,“本来就是配偶嘛,这也是规范称呼。什么爱人不爱人的,意思暧昧,听着肉麻。我到师医院找王雅歌,也介绍自己是王雅歌的配偶。”

  刘界河说,“你严泽光做什么事情都与众不同,我警告你,以后不许你再称呼王雅歌为配偶了。爱人,妻子,老婆,婆娘,这几个称呼随便你怎么选,就是不许你称呼王雅歌同志为配偶了,你听明白了吗?”

  严泽光说,“听明白了,那就是老婆吧。不要为这件小事费口舌了,政委你快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大事?”

  刘界河说,“你小诸葛不是料事如神吗?”

  严泽光说,“我连团长的职务都被免了,料事如神个屁。”

  刘界河说,“你被免职算个啥?中央有四个比你们官大一百倍的人被免职了。你们官复原职了。”

  严泽光和王铁山坐在后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王铁山突然抓起严泽光的手说,“老伙计,不容易啊,你我总算熬出头了,差点儿就成了流窜犯了啊!”

  严泽光也激动地握着王铁山的手说,“老炉匠啊,虽然你这个人有很多缺点和错误,但我还是原谅了你,谁让你是我的战友加难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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