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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坐在一边的王铁山看见了,悄悄地把纸抽了过去,写了一句话推了过来,严泽光一看,差点儿把笑给喷出来了,王铁山写的是,“脑袋有点像大蒜。”

  严泽光又写了一句,“丑化领导要倒霉。”

  王铁山又写了一句,“实事求是理当然。”

  就这样,两个人你来我往,方兴未艾。

  王铁山虽然文化不高,但在一团是著名的打油诗专家。以后在“文化大革命”学习小靳庄的时候,他已经是团长了,据说某中央首长点名让他去参加诗歌创作学习班,军区打了埋伏,说王铁山这个同志家庭出身不好,这才让他失去了一个名扬天下同时也可能会臭不可闻的机会——这是后话了。

  那天二人无意当中开展笔谈,居然兴致勃勃,居然其乐无穷,居然滔滔不绝。起先还是扯谈,后来渐渐地就涉及真情实感了。那天他们一共合作了多少打油诗已经无人知晓了,只有一首后来被流传下来。

  营长当了八九年,

  裤衩穿了百十件,

  破枪破炮天天练,

  红军不怕远征难。

  钟山风雨起苍黄,

  十年没有打过仗。

  手发痒来心里急,

  老想朝谁开一枪。

  王铁山和严泽光在合作打油诗的时候,充满了激情,充满了想象,也充满了才华和智慧。这是他们历史上配合得最好的时光,融洽默契,心有灵犀,天衣无缝,浑然一体。

  他们全然不知道,几年之后,他们差一点儿因为这些打油诗会进监狱甚至会掉脑袋。政治嗅觉高度灵敏手艺非凡的工作组居然从这首诗里研究出来,其中一、三、六、八句,属于“牢骚太盛”,从反动情绪上看,是一个人所为,而另一个人相对平和,罪行较轻。但是因为原件丢失,王铁山和严泽光都主动承担最反动的那部分是自己写的,反而使问题拖住了。

  那也是后来的师政委刘界河出的点子,把责任推给了“广大人民群众”,说这是战士们编出来挖苦他们营长的,与这两个营长——后来的两个团长无关。这也是后话了。

  回到当时当地,严泽光和王铁山在会场上作诗密切配合,但是转眼之间严泽光就把王铁山给卖了一次。

  报纸念完后,散会。

  其他人都走了,严泽光还没走。王铁山说,“走啊,你还想听一次社论吗?”

  严泽光说,“我等等,我想问参谋长,器材什么时候到。”

  其他人都走完了,团首长也从主席台上撤下。团政委刘界河看见严泽光在东张西望,就打了一个招呼,“走,老严,到我办公室坐坐。”

  刘界河这个招呼本来是客套话,岂料严泽光顺竿子就爬了上来。严泽光说,“正好,我有意见要向组织上反映。”

  刘界河顿了一下,“哦,什么意见?”

  严泽光说,“政委要是广开言路我就畅所欲言,政委要是闭关锁国我就守口如瓶。”

  刘界河沉吟片刻,看看严泽光,又抬头看了看天,笑了起来说,“啊,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严泽光一脸茫然地看着刘界河。

  刘界河说,“你严泽光那么清高的一个人,平时不下通知你不到团里来,不逼急了你不发言,今天是怎么啦,要给我搞隆中对?”

  严泽光不在乎刘政委的挖苦讽刺,一本正经地说,“我只是想提意见。”

  刘界河说,“你的意见重要吗?”

  严泽光说,“比较重要。”

  刘界河说,“不是要打仗的事吧。”

  严泽光说,“不是。”

  刘界河想了想说,“那今天先算了,我今天心情比较好,陈团长打猎又打了一只野兔子,说好了晚上要搞壶老酒的,别让你的比较严重的意见把兴致给我败坏了。”

  说完,转身要走。

  严泽光迟疑了一下,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刘界河那天确实心情不错,因为听到风声,可能要提升为师里副政委或者政治部主任。刘界河边走边说,“怎么,今天是对准了要一吐为快啊?”

  严泽光说,“憋得有点难受。”

  刘界河说,“那咱们说好了,既然提意见,就痛痛快快地提,知无不言地提,干净利落地提。不许支支吾吾,不许含含糊糊,尤其不许拐弯抹角。你严泽光是有名的弯弯绕,不能把我给绕了。”

  严泽光说,“政委放心,今天我是一根肠子通到屁股眼儿。”

  刘界河停步,扭头问,“此话怎讲?”

  严泽光说,“直来直去。”

  刘界河说,“哈哈,太粗。看来今天真的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这个文雅的人也说起粗话来了。”

  严泽光说,“话粗理不粗。”

  刘界河说,“那好,今天我们就来个雅俗共赏,但不要搞通宵达旦。晚上我要喝酒。”

  严泽光说,“我的意见不多,就三条。”

  两人说着话,就进了刘界河的办公室。

  刘界河让警卫员给严泽光倒了一茶缸开水,把手一指说,“开始。”

  严泽光说,“那我就开始了。情况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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