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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王铁山十八岁,严泽光十七岁。两个新兵啥也不会,于是就成了同盟。

  部队离开严家埠,当天晚上在金家寨休整。刘界河做了动员,把大道理讲了一大串,又把小道理讲了一大串,特别强调,要加强对新战士的管理。不能想家,不能畏战,不能开小差。

  连长说,“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向长江方向前进,新战士第一要学会走路,第二要学会吃饭,第三要学会射击。”

  解散之后王铁山问严泽光,“为什么走路第一,吃饭第二,射击第三?”

  严泽光想了想说,“走不到地方就吃不上饭,吃不上饭就拿不动枪。”

  这话正好被连长刘界河听见了。刘界河笑笑说,“嗯,这话有意思。王铁山,你说说,严泽光说得对不对?”

  王铁山眨巴着眼睛说,“也对,也不对。”

  刘界河说,“为什么?”

  王铁山说,“走不到地方也可以吃干粮,吃上干粮就能拿得动枪。”

  严泽光说,“我说的饭不是你说的饭,我说的枪不是你说的枪。”

  王铁山说,“饭就是饭,枪就是枪。”

  严泽光说,“你不要抬杠,连长的话有深刻的道理。”

  王铁山说,“你也不要抬杠,连长的话有深刻的道理,也不是你说的那个道理。”

  严泽光说,“连长的意思是兵贵神速的意思。”

  王铁山说,“连长的意思是粮草先行的意思。”

  严泽光说,“连长的意思是循序渐进的意思。”

  王铁山说,“连长的意思是……反正连长的意思不是你那个意思。”

  刘界河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个新战士争吵,脸上笑眯眯的。刘界河说,“你们两个吵得很好,就要这么吵下去,脑子里要想事情。战争行动,凡事都有学问,就这么争论下去,必有长进。”

  老兵说,不怕打恶仗,就怕急行军,一天二百里,脚板长肉钉。

  老兵牢骚归牢骚,一声令下,还是健步如飞。

  真累啊,跟着老兵翻山越岭,像利剑一样往长江北岸奔袭,奔袭,再奔袭。严泽光累,王铁山也累。走着走着,就走不动了,遇上好地形,两个新兵手拉着手顺着山坡往下滑。

  连长见到了,就训斥说,“哪有这样偷懒的,一条裤子翻两座山就没屁股了。谁出的主意?”

  两个新战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也搞不清楚是谁先出的主意。王铁山脑袋一硬说,“是我先出的主意。我偷懒,请连长处分。”

  刘界河说,“很好,这个主意不错。磨破裤子总比走不动要强些。”

  王铁山傻呵呵地看着连长,明白了连长的真实意思,马上改口说,“其实这个好主意不是我出的,是严泽光同志出的。”

  连长脸一沉说,“好你个严泽光,净出馊主意!能这样偷懒吗?裤子屁股没有了还是小事,摔到山下面怎么办?还没有打一枪就牺牲了,值得吗?”

  王铁山一看,情况又坏了,马上立正说,“报告连长,这个馊主意还是我出的,不怪严泽光!”

  连长说,“好你个王铁山,你倒是敢于承担责任。我告诉你,这还是个好主意,给了我一个很好的启发。再到平地,到老乡家买木锨,把东西捆在木锨上往前拖,比扛在肩膀上要省力得多。”

  后来到了平地,刘界河沿途派人到老乡家里买木锨,一把木锨二斤小米,把东西往上一放,拖着就走,一来省力,二来好玩,行军速度果然大大加快了,快得副团长贾宏生在步话机里直喊,说:“刘界河你他妈的找死地往前跑干什么,大部队没有跟上去,你那一个鸟连队就想打过长江去吗?”

  刘界河便让连队放慢速度。严泽光说,“兵法曰,兵贵神速,哪里还有放慢的道理。”

  王铁山说,“兵贵神速也得大家伙儿一起上,光咱这个连队上去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严泽光说,“你当支前民工好好的,为啥要参加解放军?”

  王铁山说,“你在街上有吃有喝的,那你为什么要当解放军?”

  严泽光说,“我喜欢杨桃,杨桃是解放军,所以我就参加了解放军。”

  王铁山说,“我也喜欢杨桃,杨桃太好看啦,所以我也当了解放军。”

  严泽光说,“你喜欢没用,杨桃喜欢我。”

  王铁山说,“你凭啥说杨桃喜欢你,我还说杨桃喜欢我呢。”

  严泽光说,“你等着看。”

  部队过了湖北黄冈,那夜刘界河的连队在霍庄宿营,半夜里国民党部队摸过来了,连长命令一班前出潜伏,引诱敌人暴露目标。那是严泽光和王铁山第一次参加战斗,两个人又兴奋又紧张,跟在班长的身后等待阻击敌人的冲锋。

  那天是个月亮天,对面山坳黑黝黝的。严泽光抱着大枪,心口跳跳的。问班长,“要是挡不住,敌人冲上来咋办?”

  王铁山说,“那还用问,照死地打呗,拼命呗。”

  严泽光说,“能不能想点办法不拼命?”

  王铁山说,“我爬到前面去,把手榴弹挂在树上,等于埋地雷了。”

  班长说,“好主意,就这么干。”

  王铁山便取下自己的手榴弹,又取下班长的手榴弹,再取下严泽光的手榴弹,一个又一个地拧开屁股盖子,哆哆嗦嗦地想往上爬。

  班长突然说,“不行,一会儿少不了近战。手榴弹挂在树上,咱自己拉了弦咋办?手榴弹这狗日的没有阶级觉悟,它不认人。”

  王铁山说,“乖乖,那算球了。”

  严泽光想了想说,“班长,咱把军装都脱了。”

  班长问,“做甚?”

  严泽光说,“挂在树枝上。”

  班长愣了愣,一拍脑门说,“好,草船借箭。你狗日的严泽光还是个小诸葛呢。”

  那一仗打得漂亮,敌人摸上来之后,班长一声令下,全班十条枪一起开火。打了就转移,敌人的多数火力冲着那几件军装,一班长又指挥从侧翼射击。刘界河已经摸清敌人的偷袭路线和兵力,指挥全连打了一个漂亮的伏击战,毙伤敌人三十多名。王铁山打死两个,严泽光缴获一挺机关枪。

  第二天早上又往前走,行军路上做总结,一班长边走边唱,“同志哥哎你是听,听我说段打仗经,别看新兵年纪轻,克服蛮干动脑筋。军装挂在树枝上,引诱敌人来上当,草船借箭变个样,神机妙算打胜仗。”

  刘界河听见了,笑道,“妈的一班长,牛皮轰轰的,就你那点小点子,又是草船借箭,又是神机妙算,好像你是诸葛亮。”

  一班长又唱,“诸葛亮来不是我,新兵蛋子有战果:英勇杀敌王铁山,一人干掉两个半;出谋划策严泽光,缴获一挺机关枪。”

  刘界河也唱,“战士诗人一班长,驴头马嘴做文章,李白杜甫若听见,劈脸给你一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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