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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1

  那年那月那夜,那个少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独自走上街后的山坡,去看那一片混沌的世界。他看的那个地方叫天空。不知道那天空有多高,不知道那天空有多黑,不知道那黑黑的天空有多少颗星星。

  除了星星,天上似乎什么都没有。

  少年严泽光在看那片星星的时候,似乎在冥冥之中等待着什么,等待着一场前所未见的电闪雷鸣,等待着一个惊世骇俗的天塌地陷。但是他什么也没有等到。

  那年那月那日,严家埠像是一锅被煮沸了的开水,各种传言热气腾腾地向空中升腾。那是春天,离夏天已经不远了,少年严泽光的身上穿着春天的学生装,心里揣着夏天的燥热。

  都说要变天了,都说解放军要攻打英山城了,都说老百姓的日子要天翻地覆了。严泽光不懂得日子,但是严泽光渴望换一个日子。严泽光看惯了农舍和炊烟,看惯了环绕严家埠的史河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滚动的浪花。

  他想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另一种活法。

  镇上的人都在忙碌着,烧饼铺上传出浓郁的香味,卤鹅店里传来嘎嘎的叫喊声。镇东头的坝子上灯火通明,那是王银匠带领着一群壮汉在捆扎门板,说是要为解放军抬伤员。

  后来街后的笋岗上挤满了人。有的站着,有的蹲着,有的后来靠在小树上睡着了。这些人都是来看解放军攻打英山城的。

  笋岗上人多了,严泽光就回家了。他爹严二先生和他娘都在笋岗上看风景,看着看着不见了儿子。爹说,“回吧,明个还要起早进货呢。”娘说,“那就回吧,明个就知道天是啥样了。”

  那个夜晚,少年严泽光上半夜没睡着,下半夜还是没有睡着。不是他不想睡,而是没法睡。上半夜没睡着是因为等待,下半夜没睡着还是因为等待。

  当隆隆的沉闷的雷声从东边传来之后,严家埠的男女老少至少有一半的人回到了笋岗,他们看见了,东边的天幕下面有很大的一片真的变了,像冬天的火塘,红得鲜艳,亮得透明。而少年严泽光恰好在这个时候睡着了,睡得很踏实,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以至于他的父亲站在他的床前皱起了眉头说,“这孩子不是扛枪吃粮的料,这么响的炮声,他竟能睡着。”他的娘则完全持相反的看法,他的娘说,“这孩子恐怕还真是当兵吃粮的料,这叫处乱不惊。”

  爹爹惊讶地问,“难道你想让他去当兵吃粮?”

  娘惊讶地反问,“咱为什么要让他去当兵吃粮?”

  爹是读书人,也是个小本生意人。娘是小本生意的婆娘,也是读书人的婆娘。爹粗通文墨,娘文墨粗通。

  少年严泽光一觉睡到天亮,爹爹已经出门了,娘也把茶叶店的门板卸了下来。

  那日之前,少年严泽光正在英山城读书,国立初级中学一年级。那日之后,解放军打来了,英山城兵荒马乱,国军狼奔豕突,国立初中也关了门,严泽光就回家了。

  回到家里的严泽光无所事事,喝了一碗稀饭,到外面看看变了的天。

  天还是那样的天,蓝蓝的天空白云悠游,太阳有些晃眼,照在脊梁上痒痒的。地却不是原来的地了。青石板街面的两边房檐下,像面条一样卷曲着一排排穿着黄衣裳的军人。

  军人们显然太累了,以至于卖水的吴二推着独轮小车从青石板上走过,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军人们都充耳不闻。少年严泽光的心里充满了好奇,他从一双又一双脚板前面走过,一直走到镇东头的坝子边缘。镇东头的坝子上有个戏台,只要世道变了样子,那里就有好戏唱。

  那天少年严泽光没有看见好戏。坝子上挂满了白里透红的宽宽的布条,密密匝匝,层层叠叠,像是从染缸里刚刚捞出的绸缎,在春天的太阳下面轻轻飘扬。那情景把少年严泽光的眼睛灼痛了,那是他第一次看见那么多血染的布条。

  但是,很快就有另外一个景色把少年严泽光的眼睛灼得更痛了。他看见从坝子下面的小河旁走过来一个人,穿着黄色的军服,腰肢细细的,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个女的,个头儿不高不低,眸子黑亮黑亮的,军帽下面的两条辫子乌黑发光。少年严泽光看得呆了,他从来没有想到女人还会这么好看,从来没有想到还会有这么好看的女人。

  女兵端着盆子走上戏台北边,那里已经像丝瓜架子一样搭上了很多竹竿。女兵从盆子里抖搂开白里透红的布条,往远处一甩,眼看一端离地不远了,再往近处倏然一收,她的那双手巧得就像黄梅戏里的女头牌。

  少年严泽光看得发呆,狠狠地看,贪婪地看,有失风度地看,不成体统地看,就连她手掌上的那块胎记,他都看清楚了,以至于另一个女兵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都没有反应。

  从他身边走过的女兵说,“喂,学生娃,看什么呢,想嫁给当兵的还是想娶当兵的?”

  少年严泽光吓了一跳,一张白脸咔嚓一声红遍了。少年严泽光支支吾吾地说,“我是来看解放军的。”

  从他身边走过的女兵对着那个正在晾晒绷带的女兵说,“杨桃,有个熟人来看你。”

  那个正在晾晒绷带的女兵侧过脸来,喜眉笑眼地说,“不会吧红叶,你又捉弄人。”

  名叫红叶的女兵说,“你过来看看嘛,一个学生娃。”

  少年严泽光窘迫得恨不得把脚下的石板踩个窟窿钻下去,正要转身逃走,却被名叫红叶的女兵伸手一把抓住了。红叶说,“学生娃别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

  说话间那个名叫杨桃的女兵已经放下手中的绷带走了过来,看见少年严泽光,黑亮的眼睛扑闪了一下,惊喜道,“还真是个学生娃,你莫不是想参军吧?”

  少年严泽光像是被当场抓住的小偷,红头紫脸地说,“我,我是来看解放军的。”

  红叶说,“好看吗?要是想看,穿上军装自己看自己,天天看。”

  杨桃说,“看见戏台没有,那里正在报名呢。吃菜要吃白菜心,当兵要当解放军。”

  红叶说,“你是中学生吧,中学生参加解放军,穿上军装就是排级干部。看看,杨桃就是。”

  严泽光被夹在两个女兵之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少年严泽光红着脸说,“我就是来看看解放军,没有说要当解放军。再说,我说了也不算,我总得回家问问爹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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