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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当然喽,也有个机遇问题。可机遇是个什么东西呢?它不是一次性的,每个人一生中都会撞上无数次。但是,你首先必须具备抓住这机遇的能力。打个比方,给你一门炮,前方突然出现一个运动目标,优秀的炮手就会迅速装填瞄准击中它。如果你是个劣等炮手,就是将靶子死安在那里等你三天三夜,你也无奈它何,干看着别人在那上面建功立业。是这个理吗?”

  “是的。”

  “人啦,有很多事情是没法预料的。”

  然后继续往前走。走到七连同卫生队之间的那座石板桥时,营长突然站住了,眼睛很精神地往那边看了一阵子,扭过头来说:“石平阳呵,听说有个叫张什么来着的女兵给你寄了些书,鼓励你考学校,有这事没有哇?”

  石平阳立即回答:“昨天才收到的包裹,还没来得及报告。”

  庄必川认真地从石平阳的脸上分析了一会儿,又问:“你们早就认识了吗?”

  “算不上正经的认识。”尽管营长的声调很平和,但石平阳还是从那双重眉之下看到了问题的严肃性。他挺了挺腰杆子,接住了营长的目光,说:“我们是同年兵,刚到部队那天,宋连长让扳手腕子,我赢了李四虎,她叫了一声好。当时新兵们都为我叫好。”

  “就这?”

  “就这。”

  “还挺浪漫的。”营长说,眼睛滑向一边,那是卫生队院墙后的一溜病号床单。

  “有些事情呵,”营长又说:“有些事呵,不要想得太多喽……当然,鼓励你考军校,这是件好事情。呵,你们这批兵,还真有那么种……呵,真有那么种团结向上的精神。”

  庄必川打住话头,点了一根烟,将火柴杆子捻到眼前看了看,轻轻地吹了一口:“有必要提醒你,你现在正在坡上,跨过这道梁,会有一个开阔的天地,所以你必须扑下身子走好眼前这段路。一步没抠实在,也可能会掸下去……至于考学校,那是组织上考虑的事。有机会了,我不会不管的。”

  “明白,营长。”石平阳感到很温暖。心中暗想,眼前的营长,虽然人情味少了点儿,但也并不是像李四虎琢磨的那样可怕。自己能当上代理排长,不能说与营长毫无关系,而且,营长还暗示了一层意思,对人,并不是只用不帮嘛,就冲这,咱也得掏心掏肺地干。

  “对于排里,你要多放心思。管理是一门学问,有大学问,也有小学问。要有大办法.也要有小办法,首先得把几个班长的心收住,特别要培养技术骨干,要能接上茬。我看一班副赵天全是个苗子,你要盯住给我灌,把钢火灌硬了,多给他找点事。我当连长的那几年,连里没出一点纰漏。没啥绝招,一条经验,不能让兵闲着。实在没事可干,你弄一堆砖,上午让他们搬到东边,下午再让他们搬回来。兵一闲就容易惹事,他越忙越累,你心里就越干净……当然了,这个办法有点……那个,但有借鉴价值。”

  那晚庄必川的兴致特别好,天上地下人的炮的各种话题扯了好几个小时。

  石平阳果然没有辜负营长的一片苦心,把个代理排长当得如火如荼。

  他是越来越喜欢那炮了。它不仅使他从兵走向代理干部,并向他闪耀出了正式军官的希望,不仅为他创造了若干嘉奖卡片立功证书,而且,更重要的是为他提供了一片施展生命开放力量的天地。每每走进训练场,站在排长的位置上,看着那炮在他的指挥旗下在他的口令声中被操出了翻江倒海的气势,他的心里就充满了无限的快感,就觉得无比豪迈。这种感觉就像老农面对田野,在那垂下头颅的稻子面前所产生的巨大自豪和幸福。

  这种幸福持续了三年。

  08

  只几年工夫,外面的世界就很精彩了。

  又一茬新兵分到部队,石平阳终于悲哀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个很老的兵了。跨进八十年代的门坎子,新兵们一茬比一茬更难带。石平阳很有些想不通,也不过就是五六年的工夫吧,自己跟王北风那批兵,初到部队时虽然也有些花花点子,可是兵还是当得很本分,工作上还是求实的。这几年的兵呵,争先恐后地比着操蛋。你要是没个三拳两脚,别说领导了,弄急眼了他敢翻了你。

  王北风于两年前就毕业了,先是分在军部炮兵指挥连当排长,前不久又调机关当了正连职参谋。张峨嵋也毕业了,分配在通信团里当分队长。两个人携手并肩地踏上了爱情小道。

  石平阳依然操炮。年度训练,一排以成果法5分、弹测法4.92分和精密法4.75分的成绩力压群芳,获射击指挥两项个人第一,一项第二,加上三门单炮分解结合和快速展开,又取得两项第一两项第二。于是,七连乃至整个加农炮营的年度训练成绩直线上升,冠全师炮兵之首。石平阳因此立了二等功。表彰大会结束后,新任副团长庄必川把石干阳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通知他参加本年全军统考。石千阳懵了:“……我年龄早超啦?”

  “有精神,特别优秀的骨干可以放宽。”

  石平阳被这意外的消息撞晕了,想了半晌才问里咋办?”

  “地球离了谁都照转。怎么,舍不得走?”

  “呵……不,不……”石平阳站起来,心里有些抖,眼睛有些潮湿:“副团长,组织上对我……我这就复习……”

  “别高兴得太早,考试这一关还是很重要的。前年,不是有人给你寄过一捆复习资料吗?还在不在?呵,那可是很能增添力量的呵。”

  连续两个月,石平阳脱产复习,干劲始终有增无减。偶尔,也到炮场转转,看看训练,摸摸炮,心里总有些异样的滋味。上军校,这可是梦寐以求的事呵,眼看都要绝望了,那扇大门又微笑着招手了。

  一个月后,当指导员通知石平阳说团政治处主任召见他时,他几乎流泪了。说不清是激动是留恋还是别的什么,他有太多的感慨,一种被命运抛弃又重被召回的幸福死死地攫住了他的灵魂。直到被安排在沙发上坐下后,他的心情仍久久不能平静。他没想到,等待他的不是祝贺,而是一个蓬头垢面的不幸。

  主任却很平静,平静地告诉他,昨天下午接到师里电话,说有个战士给军纪委书记写信,反映代理排长石平阳打骂新兵的情况。纪委书记大为恼火,严令追查。

  石平阳被暂时取消了考试资格,而“暂时”过去之后,考场大门早已封上,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已在路上。这个命运多蹇的老兵,又被机遇殴打了一次。

  石平阳把自己扔到炮场上摔了半个月。

  半个月后,好歹把满腔愤恨摔出了八成。星期四的下午,他把一个叫刘发展的新战士叫到营房后的菜地里,选条地埂坐下了。

  刘发展递了根烟,他没接。从自己兜里摸出一根“太行”,燃着后深吸几口。

  “那封信是我写的。”刘发展说。

  石平阳看了他一眼,没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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