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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必川的眼皮斗争似地颤了颤,终于睁开了。“我这是制怒……最先进的制怒方法……他妈的这个怒看来是制不住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怒既是制不住,就跳了起来:“李四虎,我问你,你还是模范党员么?你还是班长标兵么?今天你总算暴露了那根名利思想的尾巴。你小子玩命地干,就是为了落个什么吗?党员的觉悟呢,革命军人的意志呢?好哇好哇,我总算把你看透了。你说石平阳素质好,你当我不知道呵?上次拉练你装病,一班照样带得嗷嗷叫,全程四百二十公里没有一个人进收容队。技术上我也看了,再加把火候,不比你差。我要向连队建议,由石平阳担任基准班长,你当副班长。这也算是组织上对你闹情绪的有力回答。”

  李四虎顿时懵了,蔫巴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冷着脸问了声:“你说话可算数?”

  庄必川说:“你要是后悔,我还可以收回来。”

  李四虎“叭”地一下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你要是把它舔起来我就后悔。”

  庄必川大怒,霍然起立,一拳将写字台上的玻璃砸得粉碎:“李四虎……你绐我滚出去:”

  李四虎昂首挺胸跨出门外。

  石平阳那时候并不知道营长把他和王北风的名字调个儿的事,更不知道李四虎大闹营部的事。当王北风去学习而他被刷下来的消息证实后,他顿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两个人关系虽好,但自己在各方面略占优势,这是明摆着的。条令考试,王北风的综合成绩是4.65,自己是4.86;地形学定目标点,两个人都是全优,但自己比王北风精确o.5米,就那么一丁点儿,但也是优势。至于其它方面,什么觉悟啦,魄力啦,都是抓不着看不见的,不那么好比较,可也不见得比王北风差呀。

  王北风临走的前一天晚上,连队召集骨干开会为他送行。连长说:“王北风呵,你要记住,咱连可是‘炮兵之神’咧。你们在外面闯的同志,只许往光荣传统上增添新荣誉,绝不允许抹黑。”王北风坐得端端正正,两手放在膝盖上,很严肃很谦虚。说:“连长你还不了解我王北风吗?当兵这二年多,在连首长的正确领导下,在各位老同志的热情帮助下,我在思想、训练和工作几方面都取得了一些进步。但我绝不会骄傲自满,绝不夜郎自大,一定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风物长宜放眼量,一定要为连队增添新荣誉,说啥也不能让连首长和各位老同志失望。”王北风憋红了脸,但话说得很畅快,方方面面都顾上了,且用了不少新鲜词儿。连首长满意,老同志们也很愉快。所谓老同志,就是班长骨干们,只不过多穿了件把军用裤衩而已,但大都很讲究个尊重。

  石平阳坐在后排,跟着大伙一起微笑,心里突然就有些自卑,论起表达能力,自己是比不上王北风。连长点点头,又说:“你这个同志聪明好学,也能吃苦,这我放心。但你这同志也有缺点,爱耍个小聪明,譬如那次搞成果法……算球了,都过去了。总之,要扎实,不要搞花架子。至少,在本营去的三个人中,你要弄第一。要是让八连九连的同志靠了前,小心回来我剥你的皮。”前面的话连长说得很温和,后一句则咬得恶狠狠的,像是真要剥人皮似的。

  王北风走后,石平阳很是沉默了一阵子。想想两个那天在河边,自己说下的那几句狂话,心里就烧得慌。那时候,王北风就说他想考学校,想提干。石平阳想,人家把心旮旯的话都对你说了,多么信任呵!石平阳也就很真实地说了自己的愿望,说他也想考学校提干,也想当一辈子兵,并且非常豪迈地狂了一句:“嘿,我想当炮兵团长!”

  如今,王北风真的快要提干了,自己呢,别说炮兵团长,离炮兵排长也遥远得很。心里憋了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兵就当得很地道,从此嘴皮子更加收敛,手脚上倍下功夫。几种炮手的业务都轮了一遍,李四虎就教他练习射击指挥,为当班长做必要的技术准备。

  04

  夏末连实弹射击,一班首发命中,余下的六发五中。发射完毕后李四虎问石平阳:“方向修正量我下的是六密位,你怎么只装了四个?”

  石平阳答:“目标运动方向与射击方向成锐角,应该减少修正量。这是你的小本子告诉我的。我估量了一下,夹角大约三十度,所以就减了三分之一。”

  李四虎没说话,很深沉地看了石平阳一会,掰过他的手,见那上面摞了很厚一层茧花。又看了看他的裤子,膝盖处已经褪了色。尽管补了两块护膝疤,针脚还是糟了,用手一扯就破。

  李四虎问:“这是第几条裤子?”

  答:“第三条。”

  李四虎说:“行了。”

  石平阳莫名其妙地问:“什么行了?”

  李四虎不做正面回答,说:“这段日子我老在琢磨你,作为班长,我当然希望我的兵都能舍下身子玩命地干,可我总有些奇怪,好像你这个人真的不知什么叫愁什么叫情绪……我是说,你从来不感到累么?”

  “累呀,睡上一觉又好啦!”石平阳答。

  “你是比我强,想得开,肚子里宽敞,”李四虎长长地出了口气,“我是他妈的遇一件事泄一次劲。打个比方,就像一条狗,弄个绳子拴着你,往前撂一块肉引着你,让你看到吃不到。隔天又扔一块。总能看到,总是吃不到。起先还能狠狠地叫两声,久了,连叫都没劲了。你也是三年头的老兵了,怎么说呢?……有些事,不能太实心眼了。”

  “班长……”

  “啥?”

  “我觉得,班长这话有点……那个。”

  “咋?”李四虎脸上一紧。“……你是说我落后?……是呵,真的落后,这话不像是我李四虎说的。……兵当老了,就油了,就落后个球了。退回去三二年,别人在我面前这样说,我可能会骂他。散布消极情绪不是?”

  “……我不是那个意思……就说力气吧,我也有个比方。我觉得人的力气就像井水,舀了一瓢它还往外冒。舀得越多,冒得越欢。要是老不舀呢,它就成了死水。你说是不,班长?”

  “这个比方新鲜。”李四虎眼睛亮了一壳:“你说,这是个什么理儿?”

  “泉眼顺通呀。天天舀,天天浸,泉眼越浸越大,水就越冒越欢了。”

  李四虎点点头,想了想又说:“你的泉眼是什么?”

  石平阳愣了一下,那金色的野心又在胸腔里熊熊燃烧。他依稀看见四个兜的军服微笑着向他招手。那次王北风走,连长安慰他说,也就是个卵子教导队,不去也罢。在家干好了可以直接提,说不定还先提呢。他多么希望连长这话早点成为现实呵。当兵时姨父对他说,给咱弄身军装穿穿,他当时想,很快就会有的,而且是四个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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