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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三

  “皇协军”二团一夜冒雨行军,次日下午在榆林寨南二十里安营扎寨。但凭丰泽一个劲儿催促,常相知无论如何不让部队前进了。理由是部队过于疲劳,即便进城,也是师老兵疲,无法战斗,不如留在榆林寨,为“皇军”保障后方通路。

  常相知之所以底气很足,是因为常相知手里握有尚方宝剑。

  出发前的夜里,在杨家岭的大队部,他不仅接到了“陆安州抗日统战指挥部”的命令,而且还收到了妻子宫钰梅的亲笔信——这实在是喜从天降。妻子在信中告诉他,当初之所以游船被劫,“皇协军”家眷“被杀”,完全是松冈的一厢情愿。松冈计划借天茱山抗日武装之手,加害“皇协军”家眷,目的就是激发“皇协军”对抗日武装的仇恨,笼络“皇协军”的感情,打消“皇协军”反戈一击的念头,切断“皇协军”的退路。但是这个阴谋被抗日武装识破并且利用了。抗日武装把家眷接到一个叫云舒庄园的地方保护起来,制造了将其杀害的假象,营造了“皇协军”同抗日武装不共戴天的气氛。因为不知真相,“皇协军”军官在为家眷举行公祭的时候,悲痛欲绝,哭声震天,使松冈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对“皇协军”的戒备从此解除。但是只要真相一披露,“皇协军”对抗日武装的仇恨就会立即转化为对日军的仇恨,到那时候,“皇协军”将是鬼子身边的一颗重磅炸弹。妻子说,现在家眷们的生活很好,云舒庄园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饮食起居都恢复了正常。家眷们闲来无事,要求为抗日做一点事情,后来就有人给他们发了铁锹,每天到独秀峰去挖坑。开始以为挖坑是为了种茶树,挖了五百多个坑才知道,陆安州的抗日武装很快就要打大仗了,这些坑都是准备掩埋抗日阵亡将士的。想想这么多人为抗日马革裹尸,自己的男人却成为“皇协军”,协助鬼子欺负中国人,心里真是不好受。

  常相知的眼泪在不知不觉中滚落下来,落在这两行文字上。

  妻子在信中还说,抗日统战指挥部总指挥沈轩辕将军还亲自到云舒庄园去看望家眷们,并向家眷们解释说,让各位父老乡亲受委屈了,蒙受了不白之冤。但这一切都是为了抗日,把眷属们保护在云舒庄园,同时也是为了保护他们的亲人“皇协军”军官们。这位总指挥说,抗日武装对于“皇协军”的处境始终给予理解。在全民族统一抗战的旗帜下,首要的任务是把日本鬼子消灭掉,打出去。不分党派,不分政见,不分信仰,不计前嫌,以抗日行动为衡量爱国尺度,以爱国尺度衡量做人的准则。宫临济的父亲还向总指挥问了一个问题,“皇协军”算不算汉奸,“皇协军”眷属算不算汉奸眷属,总指挥明确答复,只要“皇协军”能够维护国家利益,反戈抗日,不仅不算汉奸,特别贡献者,还算是民族英雄。至于家眷算不算汉奸家眷,总指挥笑着说,民族英雄的家眷当然就是民族英雄的家眷,怎么能叫汉奸家眷呢?家眷们听了总指挥的话,都很振奋,再也没有人愁眉苦脸了,也用不着担惊受怕了。这些天,大家都在忙着给你们写信,会写的自己写,不会写的请人代劳,伯父是老秀才,他代人写的信最多。总指挥说,这些信要在关键的时候才能拿出来,它们的威力不亚于枪炮,它们将会起到枪炮起不到的巨大作用。

  直到那个时候,常相知才恍然大悟。这实在是一步深谋远虑的高着儿,不是欲擒故纵,而是欲纵故擒。大战略必有大出奇,这大约就算是吧。

  松冈和宫临济给二团布置的任务是配合丰泽大队在安丰县城征集粮食,数额是二百万斤。安丰县是水稻种植大县,人口有五十万,按说每人交纳四斤粮食、每户平均二十斤粮食,从数字上看并不过分。但现在的实际情形是,陆安州沦陷之后,安丰县的五十万人口,至少逃难跑了十万,在新四军和中央军的控制区十万,也就是说,真正受“皇协政府”控制的,不过二十多万人。这样,每户就平摊五十斤粮食了,这对于每月都要交纳粮食的老百姓来说,并不是一个小数字。

  丰泽大队是乘坐卡车来的。尽管泥泞不堪,但四个轮子总比两条腿跑得快。到了县城后,立即着手征粮。丰泽不打算像秋野那样将部队分散,他采取的对策是先将安丰县“皇协政府”的官员集中起来,按照区、乡、保、甲的组织结构,层层签字画押,家家拿财产抵押。各级政府各级官吏包括乡丁听差,共二百多人,都分配有任务,按官职大小,每人增收五千、一万斤不等。谁有困难可以提出来,要兵给兵,要子弹给子弹。

  丰泽这一着儿虽然也是老套,但用起来还是行之有效。“皇协政府”出动警察、盐警队、保安队,并临时招收一些社会闲杂人员,二流子懒汉,发给棍棒菜刀,浩浩荡荡地下乡征粮。征粮成绩最突出的就是二流子,二流子从来没有被人当人看过,现在当了走狗,每人怀里揣着十块大洋,至少要搞出两千斤粮食才能交差。这些泼皮无赖并不担心交差,反正是老百姓的粮食,照死里逼就是了,实在逼不出油水的,还可以摸大姑娘的屁股,抱老太太的老母鸡。泼皮无赖接受雇佣之后,整个有一种翻身解放的感觉。

  一整天,县城一带鸡飞狗跳,附近乡村鬼哭狼嚎。到了第二天早晨,战绩不菲,挖地三尺钻墙打洞,一共搞了五十多万斤。秋野要求,绝不松懈,连夜捕捉吊打包括各乡镇的一百七十多个地主豪绅,又搞来赎粮六十余万斤。常相知建议说,“有了一百多万斤粮食,已经相当不易了,可以向松冈太君交差了。”岂料丰泽把眼睛一瞪说,“松冈太君交代的二百万斤粮食的标准,一斤也不能少,必须严格落实。”

  但是当天晚上,松冈给丰泽发来电报,通报秋野大队在庐舒小赤壁被困,陆安州城内情况异常。丰泽命中队长宫吉大尉带领他的中队押解这一百多万斤粮食,火速返回陆安州。另有两个中队,连夜机动到月亮岭一带待命,准备接应秋野大队。

  日军是在县城吃的晚饭,由各个饭馆和学校、工厂伙房送饭,伙食十分美好。“皇协军”二团冒雨走了一天一夜,人困马乏,正在雨地里埋锅造饭,还没有吃到嘴,又接到丰泽的命令,连夜回撤到月亮岭一线,官兵无不怨声载道。

  是夜,丰泽大队乘坐汽车掉头南返,半夜时分,前头响起了枪声。原来是严楚汉的部队在当初狙击方索瓦的地方布置了伏击圈。丰泽指挥部队就地展开,掩护宫吉中队押送粮食回陆安州。

  按照“老头子”的部署,常相知的身份这时候还不能暴露,“皇协军”二团眼下反正的时机还不成熟,这就让常相知作难了。战斗一旦打响,丰泽势必又要督战,二团肯定要打头阵。对面就是抗日武装,打起来就是自相残杀;不打丰泽就会起疑。常相知把杨家岭叫过来商量。杨家岭说,“既然不让我们现在暴露,‘老头子’的一盘棋肯定就有这一步,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躲避。”

  常相知说,“怎么躲啊?最多也就是个耍赖,像过去那样,畏缩不前,但是丰泽的督战队跟在屁股后面,那是要拿机关枪说话的。”

  正在犯难,一中队长猫着腰从山下的小路上跑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走近了,看清了,常相知和杨家岭不禁大喜过望,原来是先期反正到一二五团的李伯勇过来了。扛着国军上尉军衔的李伯勇给二位老长官一一敬礼,然后告诉他们,严团长已经接到总指挥的命令,知道了二位长官的情况,放弃在月亮岭围歼丰泽大队的计划,将其控制并“押送”到小赤壁,一举歼灭。

  杨家岭有点不明白,说:“怎么押送啊,还没有抓到呢。”

  常相知笑道,“猛虎赶羊群,把他们赶过去。”

  杨家岭还是不明白,“怎么赶,他们要是不去怎么办?”

  李伯勇说,“大队长请放心,总指挥要赶他们过去,去不去就由不得他们了。”

  这个计划确定之后,常相知心里的石头就落到了地下。这时候才抬头看看天气,居然晴了,不仅雨停了,月亮也露出了半边脸。

  四

  她似乎真的见到他了。

  玫瑰色的火烧云在西方的天穹下构筑了一座巍峨的城堡。城堡下面,他身披红色的战袍骑在雪青马的背上,高举的战刀在空中划出闪电,她骑着一匹小红马紧紧跟在他的身后。再往后,是一望无际的铁骑,战刀林立,旋转着呼啸着卷起阵阵狂风。马队从金色的稻浪中飞跃,从山涧的上空飞过,利剑一般射向陆安州……

  一个昼夜过去了,王凌霄几乎没有合眼,然而她一点困意也没有。在隐贤集一间至今也没有搞清位置的房间里,她用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教会了从独立旅和七支队抽调过来的报务员们使用“倒流水码”,然后他们就手握电键,奏起了决战前的序曲——那滚烫滚烫的句子,那雷霆一样振聋发聩的语言,那铿锵有力落地有声的话语,就像火焰一样在眼前跳动。嘀嘀嗒嗒嗒嗒嘀嘀的发报声像夜莺悦耳动听的歌唱。手指触在键盘上,就像握着他的手,感受他强壮的骨节,触摸他咚咚的心跳。

  是的,这里的每一个环节都是他的心跳,都是他的血液在流淌。此刻,她就是他的骨骼,他的血管。她的每一次传送,都是他的呼吸。他是一尊战神,就是他的举手投足掀起了这场战争的风暴。

  风暴在陆安州的土地上席卷回荡,覆盖了所有的声音,淡化了所有的欲念、恐惧、困惑和不安。从他的血管里,从她的手上,流出去的是两个字——决战!

  在这一瞬间,幸福感充溢着她的心房。跟随战神,为国家而战,做英雄身后的旗手,当战将的爱人……你不知道生命有多么美丽,你不知道爱情有多么动人,因为你的生命缺少那么多峰回路转的经历,因为你的爱情里缺少那么多生离死别……最美丽的东西诞生了,诞生在爱人高唱的战歌里,诞生在爱人高举的战旗上,诞生在爱人创作的战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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