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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果然,当唐春秋在旅长官会议上把侯先觉交代的“洗脑”工作郑重其事地托付给邡逍之后,邡逍受宠若惊,甚至有些惶恐不安。这小子吃亏就吃亏在过于急切,他太想表现了。当然,这也难怪,在天茱山独立旅,虽然名义上他这个政督员同副旅长是一个级别,但是祝道可和过去的万德福都是独当一面,一个管作战训练,一个管军械军需,稍微大一点的事情唐春秋就亲自过问。唐春秋和两个副旅长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就更没有地位,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旅部长官们能够带他打打牌喝喝酒,就算给他很大的面子了。倘若哪个团里有什么把柄被他抓住,他就会要挟,那就不仅是请吃饭请打牌的问题了,请逛窑子也不行,那是要大出血的。政督员无论是政治前景,还是经济利益,都来自于整人,你不让他整人,既挡他的官道,又断他财路,他自然不会甘心,自然要千方百计有所作为。但是,过去有唐春秋在上面罩着,对部下姑息纵容,他处处受到掣肘,因此受了不少窝囊气。现在唐春秋不知道开了哪一门窍,居然全权委托,并要求各位旅、团长官予以支持,这简直是广开财路啊!

  事实上,邡逍并不想得罪唐春秋,连祝道可他都不想得罪。他之所以积极地向侯先觉打小报告说独立旅思想左倾、赤化现象严重,目的就是为自己开辟广阔的战场,他不能老吃白饭啊!

  现在好了,他终于有了舞台。他很清楚,要想从独立旅各团找出百儿八十个亲共分子,易如反掌。到那时候,一种可能是唐春秋和各团长官不想把事情闹大,息事宁人。那样的话,唐春秋就要买他一个人情,各团就要破财消灾。他是个明白人,这些钱他不会独吞的,他会拿出三成甚至五成孝敬唐春秋。否则,那就是泥棍子敲锣,一锤子买卖。

  连续几天,邡逍奔波于三个建制团和特务营、工兵营、炮兵营,接二连三地找基层的政督骨干谈话,发动,调查。很快就把火烧起来了,举报信像雪片一样飞到邡逍的手中。但是邡逍很快就失望了,这些举报信大多举报某某营长喝兵血,某某连长虐待士兵,某某长官克扣军饷。邡逍忙乎了好几天,挖出的真正的亲共分子并不多。

  被举报最多的是一二五团副团长蒋广眠。但是经过一番调查,邡逍哭笑不得,蒋广眠根本就不是什么亲共分子。因为这个人除了会说空话,就是喝兵血,打仗狗屁不通,拍马溜须无所不用其极,口碑很差,人缘很差。所以众口一词说他是亲共分子——希望长官严肃惩处。

  邡逍没想到唐春秋交给他的“洗脑”工作会搞成这个样子。他最怀疑的亲共分子是一二五团团长严楚汉,可偏偏事与愿违,反而搞到了严楚汉的绊脚石身上,为严楚汉扫除了障碍——唐春秋拿到这些证据,二话没说,就让蒋广眠停职反省了。

  邡逍思前想后,终于明白了,这是唐春秋设好的圈套引诱他往里钻呢!

  为了交差,唐春秋将计就计,把蒋广眠等二十多个莫名其妙的“亲共分子”办了一个训诫班,实际上就是软禁起来了,让邡逍天天去讲“三民主义”和蒋委员长的新生活运动。这些人被罢了官,没了权,也浪费了许多克扣军饷的机会,伙食还搞得很差,对邡逍无不恨之入骨。邡逍天天面对的都是凶神恶煞一般的目光,老是担心这些人有一天会打他黑枪。

  几天后,唐春秋接到“老头子”的指令,也是要对部队进行思想清理,在人事调整和强化战术技术的基础上,加强爱国保家意识教育,一定要确保部队有高昂的斗志,抱必死决心和必胜信念。之后,田红叶带着七支队的抗敌剧社,走遍了独立旅的各个团队,演出《汉奸的下场》、《一条腿》等节目,王凌霄还带着河田和岩下到独立旅进行现身说法,揭露日本侵略者利用所谓的“天照大神”,愚弄蒙蔽日本百姓和军人的本质。两个日本军人声泪俱下地说,其实我们都是牺牲品,来加害中国百姓,完全是被奴役和驱使的。抗敌剧社和“反战同盟支部”所到之处,受到热烈欢迎。

  官兵们过去只知道日本鬼子厉害,但是不知道他为什么厉害;只知道我们打仗不行,但不知道为什么不行。看了《一条腿》,大家明白了,我们不行,是因为大家没有团结起来。军阀们为着自身利益的驱使,鼠目寸光,明哲保身,结果把大好河山弄得一塌糊涂。鬼子厉害,是因为鬼子受着欺骗和蒙蔽,大家都把自己当作神,当着救世主。那层面纱一旦揭开,其实都是血肉之躯,没有谁能刀枪不入。面对面,个顶个,中国人不比鬼子差。尤其是河田和岩下揭露的南京血案真相,把官兵的仇恨激发到了一个随时燃烧的临界点上。

  经过方方面面的动员教育和人事调整,独立旅的状况大为改观,官兵关系也比过去亲密多了,由过去唉声叹气闭口不谈作战,到主动研究鬼子的战术。一时间,在天茱山西部半壁河山,群情激昂,抗战的意志就像狂风一样,在梅山方圆几十里的山林上空盘旋。

  五

  这个秋天让松冈大佐感伤。

  第一场秋雨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晴一天,阴两天。刚刚有了一个星期的整块晴天,松冈便命令“皇协军”出动两个团,配属日军秋野大队,到寿颍、庐舒征集民工,抢修被山洪冲垮的路段和桥梁。然而,刚刚把民工组织起来,土石还堆在路边,又下起雨来了。而且这次下得很怪,那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下下停停,停停下下,让你做不成事,也收不掉兵。

  这是什么意思?看样子这不是天公不作美的问题了,而像是天公在故意找茬呢。这是个不祥的征兆啊,历来大军作战,将帅是很看重天气的,影响的不仅是行动,更重要的是会影响到心理。

  松冈最初对这段时间的天气产生恐惧,是在陆安州城南的摩青塔上,这是他第六次登上摩青塔。摩青塔傍淠水河而建,第一次登塔,是刚刚打进陆安州,那时候站在七层护廊上,往南,是浩淼东流的淠水河和河岸上姹紫嫣红的野花;往东,远处是大小蜀山黛绿色的山脊,近处是淠水河转向留下的广袤的河滩;向北,看不见的是安丰、寿颍的山山水水,看得见的是陆安州小城鳞次栉比的青黑色的街面。

  那时候松冈大佐喜欢往北看,视野里是典型的江淮城镇风格,街道不宽,楼房不高,平房是多数,民居摩肩接踵,错落有致,有些房屋还依山傍水。城内有几条小河穿梭,河面上有船只来往,远远看去,在拱形石桥的下面鸭子凫水一样穿行。时下陆安州还没有用于交通的汽车,这些小船就承载交通运输的任务。松冈喜欢看熙熙攘攘的人群,凡是有人在为生计奔波忙碌的时候,也是“皇军”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

  那时候松冈不喜欢向西看。天气最好的时候,从摩青塔上往西看,也只能看见天穹下面一溜苍茫的山脊。但是松冈不这样看,他能从那山脊下面看出许多东西来,譬如刀枪林立的城垣,剑拔弩张的军队,昂首挺胸的土炮。还有那些虽然只穿着草鞋、然而却不停地奔跑的趾头粗大的中国农民的双脚——那里是天茱山,是抗日武装的天下。

  这个秋天的下午,松冈大佐站在摩青塔七层的护廊上,既没有第一次踌躇满志的喜悦,也没有前几次“一览众山小”的胸怀,而是充满了焦灼和恐惧。天气阴得厉害,中雨不停,云层低暗。今天从这里看出去,南边的淠水河像是一条停止不动的巨蟒,死气沉沉又散发着霉烂的气味。俯瞰塔北小城,似乎被雨水浸泡得松软了,甚至跟雨水融为一体了。雨水落在黑色的房顶上,腾起一层水花,整个小城的上空,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晃动的水雾。而往西看,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了,烟雨茫茫,水天一色……松冈感到他的触觉和他的视野一样被封闭在无处不在的潮湿之中。

  秋风秋雨愁煞人。孤独和恐惧像淠水河的水,慢慢地上升,溢过灵魂的堤坝,在陌生的原野里四处游荡。

  他不知道宫临济他们此刻是怎样一种心情,但是他们肯定不能体会他的孤独和恐惧,自然他也不能让他们窥探出他的孤独和恐惧。所以他只让他们在底层等待,而独自登上七层。直到孤独和恐惧狠狠地向他袭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他今天来到摩青塔完全是鬼使神差。什么意思?来凭吊小城逝去的历史,还是来向小城告别?无论是哪一种倾向,都让人振奋不起来。

  上午又接到石原次郎的电训,六七月份征集的粮食,一共五百万斤,“皇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江淮运到南京,再从南京绕道运到武汉,从武汉再到湖南前线,一路劳民伤财,损兵折将。可是到了前线之后,发现有三百包是泥沙,还有一百包被掺和了砒霜、硫磺以及其他有毒物资质。二十万日军断粮将近一个月,大骂后方无能,军心涣散。石原次郎在电话里恶狠狠地告诫松冈大佐,死罪难逃,抓紧最后一点时间弥补自己的过失吧!在军事法庭上多为自己积累一点有利的证词,临死前再为圣战做出最后的贡献!

  松冈在接受石原次郎训斥的时候心想,这批粮食都是“皇军”的质检员亲自检测的,多数都是上等的粮食,至于是在哪里被人掉了包下了毒,是一件很难说清的事情。从陆安州绕道华中进而中南,一千多里的漫长路程,十几天的运输时间,从哪里下手都是有可能的。

  但是松冈没有替自己辩解。上军事法庭也好,死罪难逃也罢,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他不会为此乱了方寸。眼下他还是大日本帝国陆安州驻屯军司令和松冈联队联队长,在没有撤销他的职务、没有砍掉他的脑壳之前,他必须尽快解决问题。二十万“皇军”在湖南前线饿着肚皮,即便不骂娘,作为一个驻屯军的最高长官,他也不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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