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徐贵祥 > 八月桂花遍地开 | 上页 下页
一〇九


  蓦然,她看见他停住了步子,并且回过头来。她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有真实的疼痛——这不是梦,他一定是察觉到她了,他就要向她走来了。心有灵犀啊,心心相印啊,他怎么能感受不到她的存在呢?啊,他仰起了脑袋,他在注视杜家老楼……她明白了,他并没有看见她。他是回首向杜家老楼,向这支活跃在抗日一线的七支队司令部

  注目告别,然后,他转过了身子。

  那一瞬间,绝望像浪涛一样向她袭来,她在不知不觉中发出了一阵悲恸,她没想到这声悲恸会产生那么大的动静,她看见护送他的那些战士“刷”的一下摆开了阵势,一下子围成了一个圈,把他紧紧围在中间,外面至少有三层人墙。接着就传来厉声喝问:“什么人!”

  她顿时手足无措,脑子里一片混沌,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局面。她屏住呼吸,慌乱地等待事态的发展。

  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他隐隐约约地听见彭伊枫给警卫人员下达命令:“李团长护送一号下山,冯副团长带一个班到对面看看,是什么动静!”

  然后她看见二十多名战士簇拥着他,走了,走了,他再也没有回头。

  直到这时候,两行热泪才滚滚而下……

  三

  下午,天色见亮了一点。

  从方家大院到方蕴初墓地,要走五里山路。方索瓦和方明珠在前,翟维新和宋诗芩在后,沿着碎石山路向半山坡走去。空气好极了,雨后的小蜀山翠绿一片,雨水汇成小溪,从山坡的褶皱处欢快地流淌。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里喷射下来,落在树林中,落在溪流上。从脚下的山坡看对面的山峦,竟然溅起一串一串虹环,似乎伸手可触。

  遍地桂花,遍地金星,香气袭人。

  方索瓦说,“明珠,景色好吧,秀色可餐啊!”

  方明珠抬头看了看,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方索瓦停住脚步说,“天气真好啊,秋高气爽!”

  方明珠再嗯一声。

  方索瓦的心情似乎很好,脸上的绷带全拆除了,虽然嘴角上留了一条很长的伤疤,但是破相而不难看,反而显得几分刚毅。

  方明珠闹不明白,二哥为什么会有这么好的心情。自从方家成了汉奸家族之后,她的感觉一直是在老鼠洞里过日子,心情永远都是灰暗的。但是二哥不,二哥对于他所做的任何事情似乎都充满了激情,压根儿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不止一次,方明珠在心里寻找一条摆脱汉奸生涯的路,但是每次想同二哥商量,一看二哥那踌躇满志的样子,她就说不出口了。因为她无法证明自己比二哥更正确,甚至无法证明她的人格是否比二哥高尚,尽管二哥已经成了陆安州天字第一号的汉奸。

  父亲的墓地到了。

  不年不节的,在这个时候到父亲的墓地来,而且二哥还特意叮嘱邀请翟维新和宋诗芩一起来,也是方明珠弄不明白的事情。

  自从方索瓦遭到狙击负了重伤之后,父亲的墓地就宁静了许多,松冈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组织“皇协军”军官和“皇协职员”过来瞻仰了,墓地上因此也没有臭鱼头烂袜子了。经过雨水的冲洗,墓地四周的鲜花和花篮以及墓碑前的祭品,一片狼藉。

  方索瓦走进墓地之后,一言不发,弯腰动手清理垃圾。方明珠向两个同学看了看,大家没有说话,都照着方索瓦的样子捡拾墓地周围的杂物。等墓地收拾干净了,方索瓦又拿出一块抹布,擦拭水泥圆顶,然后擦拭墓碑。方索瓦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神情专注,面无表情,但是方明珠看见了,二哥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等擦拭完了,方索瓦旁若无人地走到墓碑前面,不顾泥泞,扑通一声跪下了,匍匐在墓碑前,嘴里念念有词,但是方明珠和她的同学都听不明白。等方索瓦起身的时候,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胸腔里发出嗡嗡的嘶鸣声,脸上出现了痛苦的表情,以至于嘴角都有些扭曲了。

  方明珠就在这时候,感到了一种揪心的疼痛。她似乎隐隐地窥探到二哥的内心,那里似乎正在翻江倒海,二哥的内心一定盛着天大的委屈。

  方明珠也跪下了。

  良久,方索瓦止住哽咽,站起身来,招呼方明珠和她的两位同学说,“对不起,我失态了。”

  然后带头走到墓地旁边的亭子里,在八角凳上坐下了。待众人坐定,方索瓦擦擦眼睛对翟维新和宋诗芩说,“对不起二位,今天把你们请来,是想让你们二位参与我的家事。因为将近一年来,你们几乎目睹了方家的一切变故。”

  翟维新的嘴巴动了动,但是什么也没说。

  方索瓦说,“明珠,我知道,这些日子,你的心里充满了疑问和怨恨,也充满了困惑。因为在我的操纵下,好端端的一个方家,一夜之间变成了陆安州最大的汉奸家族,连死去的父亲都蒙受了奇耻大辱。你的心,也许碎过,也许死过,但是,你没有违背你二哥的意志。你一直被动地、惶恐不安地接受一个又一个让你难以接受的事实,尽管你有千重疑虑万重困惑,但归根结底,你始终跟着二哥忍辱负重。正是因为你把二哥看得很重,你太相信二哥了,才使二哥的计划圆满地实现。妹妹,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我们当汉奸的日子就要结束了,那种蝙蝠洞一样黑暗的生活就要结束了。”

  方明珠目瞪口呆地看着方索瓦,“二哥,你……”

  方索瓦摆摆手说,“明珠,听我说,今天,这一切都该了结了。这样吧,我从一个故事讲起。”

  这是下午,秋风微凉。墓地四周的林子有轻微的树叶抖动的声音,把亭子衬托得更加安静。

  方明珠定定地看着方索瓦,翟维新和宋诗芩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明珠,还记得当年我去考黄埔军校的时候,我们兄妹说的那些话吗?你问我,‘二哥,你为什么要当兵呢?’我是这样回答的,‘我们方家什么都不缺,不缺钱,不缺地,不缺人丁,可是就缺安全。’那时候我天真地以为,我考上黄埔军校,当上军官,我们这个虽然富足但永远被人盘剥的家族,就会升腾一股刚性,别人就不敢轻易欺负了。可是,入校之后,受过教育我才知道,受盘剥的并不仅仅是我们方家,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民众,比我们要惨得多,你简直难以想象他们有多么贫穷,有多么无助,他们的生命就像草一样轻贱。更重要的是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个人的强盛,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社会,如果像我当初设想得那样,当一个军官甚至一个将军,完全可以做到,那样的确可以保护方家财产不受掠夺。可是那样的话,我凭借的又是什么呢?强权!那样我就成了强权政治的一个分支。基于这种认识,我在学校参加了共产党。我之所以参加共产党,当时有两个看法,一是共产党信仰民主,提倡人民当家作主。二是共产党当时在学校是弱势,是被排挤的一族。我知道,在强权政治下,凡是被排挤的,都是信仰开明政治的。”

  方明珠说,“我们后来听说你在江西‘剿共’的时候失踪了,并不知道那时候你就是共产党。”

  方索瓦说,“好,我们长话短说吧。在江西,我是以失踪的名义回到红军的。一位从陆安州走出去的红军首长,因为要执行特殊任务,点名让我当了他的助手,然后把我派回到中央军,在蒋廷翰的部队里担任侍卫连长。后来我协助这位红军首长完成了对蒋廷翰部队的策反工作。全面抗战爆发后,我又随着这位首长到李宇煌部队进行抗日活动,我一直是他的秘书和副官。这之后许许多多错综复杂的经历,在这儿就不细说了,容我今后有机会再跟你讲。”

  方明珠睁大着眼睛,怔怔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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