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徐贵祥 > 八月桂花遍地开 | 上页 下页
一〇〇


  松冈说,“当时夏侯先生的意思是说我们会被赶走,给我分析局势的时候举例说,陆安州两百万民众头顶铁缸,吐口唾沫就能把‘皇军’淹没。我想问的是,夏侯先生真的认为两百万民众会群起而攻击‘皇军’?”

  夏侯舒城说,“恕我直言,对此我坚信不移。”

  松冈说,“作为一个酒业大亨,我不否认夏侯先生谙熟经营之道,但作为一个中国人,你还不了解中国人,也不了解中国的民众。方索瓦先生说得好,苛政猛于虎,天下一盘沙。”

  夏侯舒城说,“松冈先生此言谬矣。首先,中国有苛政猛于虎的历史,但中国不会永远苛政猛于虎,中国也会发达起来的。其次,中国的民众在不健全的政府体制和不健全的法律中,饱受欺凌,可能失望,也可能出现消极。然而,即便天下一盘沙,也有凝结的时候。”

  松冈说,“看来夏侯先生对于中国的政治还是充满信心的。”

  夏侯舒城说,“松冈先生不会忘记吧,敝人是江淮大学堂法律专业的毕业生。”

  松冈说,“但你并不了解民众,依靠民众是赶不走‘皇军’的。我们从来不相信一个国家的政府瘫痪了,软弱无力,仅靠民众就能打赢一场战争。民众是什么?民众就像这淠水河里的水,无色无形,无筋无骨,随波逐流,而且水火不容。依靠那些没有受过教育,对现代文明一无所知的民众救国,实在是过于浪漫。”

  夏侯舒城说,“有句话好像松冈先生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松冈说,“是啊,中国民众这一河大水,只能颠覆贵国政府这一艘破船,这个舟并不是大日本帝国。”

  夏侯舒城说,“这仅仅是松冈先生的看法。你说中国这一河大水随波逐流,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任何一个家庭,哪怕再穷,哪怕矛盾再多,他也不会希望邻居蹂躏他的家园,不会希望邻居来帮他制订一套家法。当受到邻居干涉的时候,所有家族成员就会停止同室操戈,一致对外。水是无色无形,无筋无骨。可是,只要往这水里放上酵母,把它同粮食放在一起酿造,给它加温,尽管它还是无色无形,无筋无骨,但是,它就是可以燃烧的水,它可以变成熊熊大火。”

  夏侯舒城说得有点激动,掐着雪茄的手微微颤抖。

  松冈说,“佩服佩服,夏侯先生的确是一个爱国者,这也是我敬重你的原因之一。我是一个很有气量的人,我想从个人的角度提一个冒昧的问题,如果……我是说现在,我们的眼前出现了新四军或者中央军,他们来狙击我们,夏侯先生是同敝人同舟共济呢,还是向敝人开枪?”

  松冈说完,微笑地看着夏侯舒城。

  夏侯舒城掐着雪茄的手停止了碾动,仰起脸,看着松冈说,“松冈先生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啊,你是想听真话呢还是想听假话?”

  松冈依然微笑,右手却下意识地从桌下悄悄地伸进了裤兜——“我当然想听真话。”

  夏侯舒城的脸还在仰着,看着窗外缓缓后退的青山白云,掐着雪茄吸了一口说,“松冈先生,我要是说我挺身而出保护你,你会相信吗?”

  松冈有点意外,想了一下说,“你真的会这么做吗?”

  夏侯舒城说,“你先说你相信不相信吧。”

  松冈盯着夏侯舒城的眼睛,夏侯舒城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松冈说,“我不太相信。”

  夏侯舒城又说,“如果我说我会同新四军或者中央军并肩作战捉拿松冈先生,松冈先生会相信吗?”

  松冈说,“这就很难说了。诚如夏侯先生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你是一个中国人。”

  夏侯舒城也笑了,笑得很开心的样子说,“那我说了就等于白说了。我说我会站在你一边,你不相信。我要是说我会站在你敌对的一边,那我不是自寻死路吗?这个玩笑真是开不得,没准松冈先生裤兜里的枪口正对着我呢。”

  松冈一愣,抽出两手,哈哈大笑说,“夏侯舒城先生,你可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中国人。要是宫临济遇到这样的情况,不是磕头就是拔枪,你确实大大地狡猾。”

  夏侯舒城说,“也许还有更好的办法。当松冈先生人身安全受到威胁时,我会挺身而出,做一个双方都能满意的选择。”

  松冈眯缝着眼睛问,“能告诉我吗?”

  夏侯舒城说,“我还没有想好,正在想啊!”

  松冈说,“夏侯君,大大的厉害!”

  七

  一二五团团长严楚汉坐在谱因寺方圆庄的麻将桌上,嘴角叼着一支烟卷,专心致志地盯着眼前的一排散牌,琢磨着该淘汰哪一门。牌是好牌,石面骨背,大而且厚,捏在指头上,丰润光滑。但是起到严楚汉门下的却是五花八门,条筒万各三张,全是一五九,一个挨着另一个老远,东西南北风一个不缺,就差红中白板发财了。严楚汉心想,这他妈的也真是高手,一般水平想起这样差的牌还起不到呢。

  站在严楚汉身后看牌的是七连连长李伯勇,一看这牌就笑了,说:“团座好手气,这是大牌的迹象。”

  严楚汉回首瞪了李伯勇一眼,呵呵一笑说,“睁着眼睛说瞎话,就像扛着锄头拿菜刀,你还说这是精锐部队,看笑话啊?”

  李伯勇说,“置于死地而后生,赌就赌个绝门嘛。门门有不怕,就看你会不会压了。伪军国军新四军,先把伪军干掉。”

  严楚汉说,“好,这个比方好。看看,我这还有‘皇军’呢,先把鬼子搞掉。”说完,伸手甩出一张牌,“一筒。”

  坐在严楚汉对面的是中央军七十七军军部的副官石本宣,笑着说,“老严好牌啊,手里没风?”

  严楚汉说,“有风也不打,我得看看风向呢。”

  打到第三圈,严楚汉又把条子甩了出去,下家祝道可说,“这个狗日的老严,先打好牌后打风,简直不会打牌。”

  严楚汉的上家、独立旅政督员邡逍说,“旅副上当了,老严是高手。他前两圈打风,你吃不上牌,我也不知该怎么留牌,上下两家都叫他坑了。”

  祝道可说,“我就不信他就那么神,他留一手风怎么办,烧肉吃啊?”

  严楚汉说,“我可提醒各位长官,我打的是风一色,那是大和,要翻十番的。”

  邡逍说,“没错啊,只要你有那个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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