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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直到这个时候,岩下才有机会细致地打量眼前的女孩。无论怎么说,女孩都不能算漂亮,瘦小的身躯,缺乏营养的肤色,粗大的骨节,干枯的头发,比昨天夜里看起来要丑陋得多,这让岩下有点失望。在他的诸多的后悔里面,女孩不漂亮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他想象他搭救的应该是一个绝代佳人,或风姿绰约,或顾盼生辉。怎么能是这样一个几乎看不出任何美女痕迹的干瘪的动物呢?

  昨天夜里,大约是因为灶火的缘故吧,或者是因为对女性过于渴望的缘故,留在他印象中的是一个玫瑰一样鲜艳的女孩,早知道她的头发这样干枯,那时候他会不会接过那把菜刀,是很难确定的。当然,他也不否认,现在他看女孩丑陋,还有一层原因,那就是他的性的要求在减退。

  前些日子在深山,他有时会产生非常强烈的渴望,希望能够遇上传说中的仙女,同她们交媾,把自己的激情和种子植入她们的体内,让她们怀上他的孩子,然后她们会牢牢地跟在他的身后。一旦发生战斗,她们会在紧急时刻,张开羽翼,抱着他远走高飞。梦里醒来,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是他深爱这样的梦,他希望每天夜晚都有这样的梦,在梦里他甚至会勃起和遗精。

  自从发生那次事件之后,这样的梦再也没有做过了,而经常做的都是噩梦。是荒木冈原复活了,荒木冈原拿着刀子,要切掉他的生殖器,他和他的生殖器一起逃跑藏匿,后来他从山洞里出来了,他的生殖器却找不到了。有一次在噩梦中惊醒,他悄悄地把手伸进裤裆,果然他的生殖器已经小得不能再小了,就连小便也无法再将它膨胀到过去的状态了,这使他无比惊骇。

  当女孩再次喂他肉汤的时候,他感到体内有一种热气在升腾,后来他就坐起来了。他的动作让女孩感到兴奋,女孩兴奋地对那两个年轻的男人说着什么,他一句也听不懂,但是他知道,女孩是在说他可以坐起来了。

  恐惧直到这时候才向他袭来,他不知道他们会把他怎么样,是杀了还是交给抗日武装。这两个结果都是他不能接受的。但是,如果不接受这两种安排,他还有没有更好的结果呢,回到陆安州松冈大佐那里?如果松冈大佐问起荒木冈原怎么办?他不会撒谎,他撒谎是会露馅的,一旦露馅,松冈大佐会把他枪毙一百次。那么第三种结果就是他现在脱离松冈联队,绕道回到日本去。

  可是回到日本又能怎么样呢?在新兵集训离开日本本土之前,长官给新兵们放了一部电影,名字叫做《清作的妻子》,清作是个模范丈夫,夫妻恩爱有加。日俄战争爆发后,丈夫接到了召集令,妻子不愿意忍受离别的痛苦,更担心丈夫的安全,用簪子刺瞎了丈夫的眼睛。后来妻子服刑两年,期满后回乡,引起村民们的反感,常常受到围攻唾骂,丈夫在村人面前也抬不起头来,夫妻双双投河自尽。在观看那个电影的时候,同伴中不断有人说,真不要脸,只顾自己而背叛国家。还有人说,像这样没有名誉,真是生不如死。

  那些话就像麦芒一样扎在岩下的背上,他感觉那些话就像是对他说的。因为在接到召集令之后,千代叶子也曾经想找个理由让他躲避服役,甚至也提出来用针扎瞎他的一只眼睛。后来他的姐夫知道这件事了,慌慌张张地跑来阻止,说千万不可以这样做,这样做一点用处也没有,反而要连累大家都丧失名誉。现在想想,如果当时他那样做了,那么他和千代叶子的命运跟电影中的清作夫妇又有什么两样呢?老百姓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无法决定怎样生活,无法决定怎样活着,甚至无法决定活到什么时候。唯一令他欣慰的是,有这样的抱怨的,并不是他一个人和一家子。清作的故事都拍摄电影了,说明在日本,还有很多个清作,他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这样一想就减轻了许多自卑感和孤独感。

  当然,如果不被杀掉,也不被交给抗日武装,也不回日本,还有第四条路,那就是重新潜进天茱山,当一个野人或者当一个和尚,最好是当和尚。他曾经在老林子看见一个山坡上隐隐约约露出一角建筑,就像寺庙。因为找不到路,无法接近,只是隔山而望。他无法确定,那座寺庙究竟在老林子的哪个位置,也搞不明白,深山古刹,香火从何而来?和尚们以何为生?或许是一座废弃的破庙,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也是非常恐怖的。那就意味着他将与毒蛇猛兽为伍,与世隔绝地走向死亡,他是活着还是死去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意义。他想他至少应该有一个伴儿,而且是女人,能够在那里生儿育女自食其力,那也不失为开辟了一个自己的世界。

  可是从哪里找女人呢?

  岩下再一次把目光投向女孩。女孩瘦弱,单薄得像一张纸,还没有发育成熟,胸脯平平的。如果她有丰富的营养,她会不会健壮起来丰满起来,她的胸脯会不会鼓胀起来?会的,应该会的。他的枪里还有子弹,腰间还挂着匕首,他可以狩猎,可以获取肉食,可以让她像动物那样迅速地丰满起来。啊,她的眸子是那样的亮,这是她身上唯一美丽的地方,只要有食物和性的滋润,她会健壮起来的,拥有饱满的乳房和肥硕的臀部,像母羊一样怀孕分娩。也许,也许那就是他最好的归宿……

  恍恍惚惚中,岩下的心跳加快了,生命的欲望在一点一点地复苏。在没有出路的时候,向往一种美好的出路,便是支撑继续存活的灵丹妙药。然而,他的美梦被嘈杂的声音破坏了。

  当太阳的光芒照进洞口的时候,山洞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和呐喊声。他看见又来了许多人,都拿着家伙,有铁锹和一些他叫不上名字的铁制品。凭借岩下铁器厂厂主的经验,他知道那都是农具或者厨具,同时也可以充当武器。他们怒容满面,步履凶猛,向他涌了过来。他霎时就明白了,他们是来清算他的罪行的,他们嘴里呜里哇啦地吼叫,他终于听懂了两个字——鬼子。他们一遍一遍地使用这两个字,从喉咙里发出呼呼噜噜的声音,他们用这两个字代替了他的名字,其中还有人向他大踏步地冲来,高高地扬起了菜刀。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她扑了过去,抱住了走在前面的那个人的双腿,苦苦哀求,她在呼喊,她的眼泪和尖细的声音一起在山洞里溅落。他仍然听不懂她的话,她的话里也有“鬼子”两个字,但是他很快就领会出来了,她说他是个好鬼子,是个有良心的鬼子,她在哀求他们,放了他,不要杀他。

  那一瞬间,他发现她瘦弱的身体异常美丽。

  三

  独秀峰下,残阳如血。

  殷绍发在前面带路,一行穿着各式军服和五花八门便服的人跟随其后,走过一片阡陌,再过一个独木桥,然后上山,弯腰攀登一段险峻的山路。到了独秀峰山坡上,顿时别有洞天,在山下感到快要沉没的夕阳,似乎重新升起来了。

  “老头子”并不老,大约三十三四岁年纪,走起山路,精神抖擞。彭伊枫等人跟在身后,七转八转,很快就出汗了。

  山坡上,出现一片黑压压的坟墓,一律黑砖圆顶,青石墓碑。“老头子”走在殷绍发的身后,在第一排墓碑前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说,“今天我把各位请到这里来,是想让各位了解我的身份。我知道,你们中间还有一些人对我的来历心存疑惑,那我就先解惑,后授业。”

  说到这里,“老头子”停顿了一下,观察众人的表情。众人的表情都很凝重。

  “各位请看,左边这一片,是我们沈氏和夏侯氏族的祖坟,我们就不去说他了。右边第一座墓,是我的祖父夏侯鸿渝,戊戌变法的时候他是谭嗣同的亲密战友,戊戌变法失败后在天津被害。我们把他老人家也算在革命队伍的行列,从此也就开了家祖进入公墓的先河。第二个墓是我的伯父沈奋飞,辛亥革命时在武昌战死。后面这三个墓是我两个叔叔和堂兄,都是北伐烈士。再往后,这个墓埋了一个活人,大家请看——”

  彭伊枫往前挪动步子,他看清楚了,镌刻在墓碑上的几个隶书大字赫然入目——红军将领沈轩辕文远公之墓。

  彭伊枫探询地看着“老头子”,脸上挂着一个巨大的问号。

  “老头子”微微一笑说,“是的,这就是我的墓。那还是在川陕根据地的时候,有一支‘剿共’的国军部队,来自当年从上海抗战撤下来的十九路军,其主要军官均同情革命。为了团结抗战,我的一名助手先期进入该部活动。后来总部决定让我出马,利用我同该部师长蒋廷翰曾经是同学的关系,进行最后的说服工作。为了顺利穿越反动派的防区,组织上给我伪造了国军上校的身份,我的另一个助手乔乔则以国军中尉、蒋廷翰侄女的身份掩护我。我的国军上校身份是假的,但乔乔同蒋廷翰的渊源却是真的。因为她的父亲、我的堂兄和蒋廷翰早年都是北伐军官。后来她的父亲参加了南昌起义,在潮汕战斗中牺牲。在女孩十五岁那年,我的堂兄把她接到云舒庄园,由一家雇农照顾,对外的身份是云舒庄园的丫头,实际上是保护起来让她读书。可是就在我们即将动身的头天夜里,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我的未婚妻、也是一位红军干部,因为误解了我同乔乔的关系,趁乔乔熟睡之际,翻看了乔乔的衣兜,结果发现了两个国民党军官的证件。她报告了保卫局,保卫局不了解真相,把我和乔乔抓起来严刑拷打,后来乔乔逃跑成功,直接向徐向前总指挥报告,总指挥亲自赶到旺苍,下了一道命令,将我就地枪决——这当然是为了缩小影响,蒙蔽保卫局的那几个同志。我是由徐向前总指挥的卫队亲自“枪决”的,事实上我在五天之后就进入国军的那个师了。再后来的情况是,蒋廷翰率领两个团起义,在组建西路军的时候编入董振堂军团,蒋廷翰战死在高台保卫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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