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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从陆安州这些微妙的变化上看,他的突破口是准确的,思路是深远的,节奏是循序渐进的,效果是明显的。在陆安州中日角逐的这盘棋上,他不仅是精神领袖,也是政治旗手,还是军事统帅。他的麾下不仅是天茱山的抗日武装,也不仅是陆安州城内的地下人员,甚至还包括了“皇协军”、“皇协职员”乃至“满洲国亲善团”。他企图统驭的队伍包括了行走在陆安州境内的所有的中国人,他的最终目的已经非常清楚了,那就是“以夷制夷”,利用血浓于水的民族情结,通过宣传、离间、蛊惑的战术,瓦解剥离“皇军”身边所有的中国人,使“皇军”孤立起来,而使陆安州所有的中国人“把拳头攥起来”。

  如果他的目的真的达到了,那将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到那时候,夏侯舒城的预言就将得到印证——全体陆安州的中国人同时行动,哪怕脑袋顶着铁缸向前冲,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皇军”寥寥两千兵马淹没。

  尽管皓月当空,但松冈的心里却是一团乌云。

  这天傍晚,董矸石手下的特工向松冈报告了一个令松冈十分痛苦的消息,新四军江淮七支队政治委员彭伊枫居然带领几个人的小分队,潜入“皇协军”二团三大队进行抗日宣传演出,居然还受到了“皇协军”的喝彩,“皇协军”的大队长居然还设宴共饮。联想到前不久

  刚刚发生的围攻原信事件,狙击方索瓦事件,哗变事件,还有所谓的“二·二七”会议,这样的“皇协军”还能用吗?答案是再清楚不过了。

  但是,松冈不是一个头脑轻易发热的人,他不会把问题孤立起来看。因为他了解“皇协军”,仅仅是“皇协军”作怪,谅他们没有这个胆量。作为一个头脑清醒的“皇军”军官,松冈把开春以来发生的这些事件一一在脑海中过滤,透过现象看本质,从手段的背后分析目的,从事件发生的空间和当事人的身份等等细微的地方入手,渐渐地他就看明白了这样一个事实——有人在跟他争夺“皇协军”,而且已经成功地争夺了一大半,从思想到队伍。“皇协军”再也不是在鲁南淮北时期的“皇协军”了,“皇协军”越来越不像“皇军”的走狗而越来越像中国人了。这个动作可以看成是“攥拳”行动的一部分,而且是最重要的部分。

  按照马甫金的密奏,“皇协军”师长宫临济是墙头上的草,风吹两边倒。二团团长常相知排日情绪严重,部属跟随紧密,随时有可能反水。三团团长翟向贵视财如命,全部心思都在捞取钱财上,部下多是烟鬼、毒贩、嫖客和强盗,他的部队根本就不能打仗。自从“皇协军”里出现抗日宣传品,收藏“爱国证”最多的不是二团,而是三团。不同的是,二团的官兵收藏“爱国证”,多数是为了反戈一击,而三团官兵收藏“爱国证”仅仅是为了活命。尽管如此,也够可恶的了,吃着“皇军”的粮,拿着“皇军”的饷,嫖着“皇军”征集的“花姑娘”,不思为“大东亚共荣圈”报效沙场,居然满脑子临阵脱逃。这样的部队还有用吗?聊胜于无?不,甚至还不如没有。

  按照马甫金的计算方法,情况就不妙了,也就是说,“皇协军”齐装满员的一个师三个团,常相知的团有一天会站在对面,翟向贵的团会逃之夭夭,而只有马甫金的团站在“皇军”的一边。而如果以兵力而言,这个团能不能抵挡常相知的团还是未知数,乐观地估计,就算马甫金团同常相知势均力敌难解难分,可是如此一来,这个一向为松冈倚重的“皇协军”一师,实际的战斗力就抵消成了一个零字。

  这太危险了。没有了“皇协军”,两千名“皇军”还能做什么事情?真的“相当于两万”?不能那样计算。那是一种战略估算,而不能作为战术依据。征集粮食需要兵力,护送辎重需要兵力,守城扼要需要兵力……捉襟见肘那是好的。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天茱山抗日武装来攻打陆安州,那就是猛虎下山势如破竹了。

  接到董矸石的报告,松冈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第二天早餐的时候,问原信有没有听到南方的消息。原信回答说,好像进展不太顺利,“皇军”在江西和湖南都遭到了顽强的抵抗。

  松冈吃了一个鸡蛋,就抹嘴不吃了,问原信,“你对于陆安州的局势怎么看?”

  原信说,“较之宿阳、鲁南等地,陆安州的‘亲善怀柔’工作是最出色的,我们总共已经向派遣军缴纳粮食两千多万斤,支撑二十万部队的需要,还有其他物资。虽然没有消灭抗日武装,但是牵制了敌人约六千兵力,成绩显著。”

  松冈点点头说,“你有没有感觉到危险正在向我们逼近?”

  原信说,“危险一天也没有离开我们。”

  松冈说,“不是一般的危险,而是灭顶之灾。”

  原信瞪起眼珠子,吃惊地看着松冈。松冈说,“即便按照你的计算,我们牵制了约六千抗日武装,可是这六千抗日武装难道仅仅是无动于衷地任凭我们牵制?他们很长时间没有发起大规模的战斗了,那么他们在干什么呢?”

  原信说,“他们慑于‘皇军’的威力,能够应付‘皇军’的扫荡和清剿已是万幸,哪里还敢挑衅呢?”

  松冈说,“你说的有道理,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了。‘皇军’刚刚进入陆安州的时候,士气正旺,敌人一触即溃,军心涣散,不敢以卵击石。那时候我的确认为两千‘皇军’至少可以等同于两万中国军队。可是现在呢?进入春末夏初,怪事接连发生。天茱山的抗日武装招兵买马,战术训练紧锣密鼓。而我们的身边险情不断,抗日宣传品屡禁不止,‘爱国证’充斥了‘皇协军’的各个角落,‘皇协军’思想动荡,反叛行为屡屡发生。好像有一股暗流在我们的脚下运行。‘亲善怀柔’的局面当初就像是你我建树的一块坚冰,曾经牢不可破,而在这种暗流不动声色地冲击下,它已经开始融化了。”

  原信说,“好像没有这么严重吧?在中国境内,‘皇协军’内部有点骚动,这是正常的。总的看来还是平静的。”

  松冈从餐桌上翻开一张油印小报,打开后指着那篇《告陆安州抗日军民书》让原信看,“这几个字你认识吗?”

  原信说,“认识,‘把拳头攥起来’,就算不认识,这上面还有配图呢。”

  松冈又问,“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原信说,“这像中共的风格,喊口号,鼓斗志,虚张声势而已。”

  松冈冷笑一声说,“这是我半年前的想法。你的思维足足落后了半年!我告诉你,这不是喊口号,不是虚张声势。‘把拳头攥起来’,这是一项具体的战略方针。谁是拳头?你以为仅仅是为了提高天茱山抗日武装的斗志,这仅仅是精神鼓动?不,远远不止这些。‘把拳头攥起来’,就是要把陆安州全体中国人,包括明火执仗的抗日部队、民间武装,甚至还有‘皇协军’、‘皇协政府’乃至‘亲善团’,更乃至二百万老百姓,意志和力量全都聚集在一起。每一个部分就是一个手指,他们全部凝聚起来,那是个什么概念?那就是洪水猛兽,那就是我们的灭顶之灾。”

  原信怔怔地看着松冈大佐,脸上突然堆上了鄙夷的笑容,“太君,也许我们过于高看敌人了。从东北到华北,再到鲁南,太君见到过全体中国人团结抗战的局面吗?各路军阀尔虞我诈,诸侯党派之争永不消停,内耗之热情远甚于抗击‘皇军’之热情;老百姓对政府恨之入骨,民不聊生,望风逃难;军官敲骨吸髓,士兵厌战求生。‘皇军’不正是凭借这些,一路西进,一路南下,所向披靡,如入无人之境的吗?太君不要太多虑了。”

  松冈仍然满面阴云地说,“原信君,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可是圣人之言。作为军人,不仅要居危思危,更要居安思危,何况我们现在的平安只是短暂的表面的。我再说一遍,我们的脚下有一条暗河!有一句话你说对了,纵观陆安州的态势,确实有一个非常讲究战略和效率的指挥体系,而这个体系的最高决策者,很像是中共的风格,很像人民战争原则。挑拨离间,瓦解对手;开展政治攻势,开展信仰教育;发动百姓,扩大武装,等等。循序渐进地把散乱的、各自为战的甚至互相对立的各派势力凝聚在同一面旗帜下,把拳头攥起来!”

  原信说,“以卑职之浅见,把所有的中国人都集结起来,那是不可能的。中国内部矛盾重重,就连陆安州也是危机四伏。就像中共说的,政府是老百姓头上的大山,政府和百姓是对立的;军官欺压士兵,军官和士兵是对立的;富人盘剥穷人,富人和穷人是对立的。他们怎么会为压迫和欺负自己的人而战呢?不会的,他们每个人只会为自己的小算盘而战。”

  松冈叹了一口气说,“原信君,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可是你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事实,他们都是中国人,当‘皇军’打进来之后,一旦他们的思想教育得体,组织方式有效,那么如你所说的上述诸多矛盾都会得到缓解,中国同大日本帝国的矛盾就会上升到第一位。过去我们看不到这一点,是因为围绕我们身边的都是变节了的中国人,可是他们并不代表中国精神,并不代表中国民族素质,他们只是小小的,走狗而已,不能以偏概全,把他们就理解为中国人,那样要吃大亏。”

  原信说,“那么太君,我们该怎么办呢?”

  松冈说,“一定要找到那个沈轩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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