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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四

  方索瓦大难不死。他的身上一共挨了六枪,其中四枪分别打在大腿和臀部等无关紧要的部位。但是有两枪差点儿要了他的命,一枪居高临下,从他的右脸腮部穿过,斜着穿透下颚,从左胸前擦掉一层皮,再斜一点就是心脏。还有一枪打在腹部,穿肠而过。

  以后天茱山上国共两军和“皇协军”里参加狙击方索瓦的士兵都说,方索瓦气数未尽,多亏了那匹枣红色的战马,那马太神奇了。有的士兵神秘兮兮地说,即使没有人提前开枪,那马也警觉在前。大家一起回忆,好像真是这么回事。当枪声响起之后,方索瓦的马队共有四个单骑在火网杀伤之内,每个单骑平均承受五十多条火舌的吞噬,唯有一个单骑腾空而起,几乎是凌驾于火网之上,如飞翔一般,冲出火网。后来那马跌落下来,还昂首嘶鸣,像一座城墙,替主人遮挡子弹。

  士兵们越传越玄,传到最后,就像神话了。后来在打扫战场的时候,七支队的冯存满和一二五团的孟秋不约而同地都让人去拖那匹死马,拖马的士兵惊骇地数了一遍,那匹马的身上,前后左右,共有一百多处枪眼。冯存满想把马拖回去煮肉吃,霍英山背着手,一拐一蹦地围着那马转了两圈,黑着脸说,“吃个卵子,浑身都没有好肉了,要煮熟,恐怕能煮出一锅子弹头。还是埋了吧。”

  士兵们怀着复杂的心情把那匹马埋了。霍英山站在马坟旁边,还流下了眼泪。后来唐春秋也到了现场,听说马的故事,仰天长叹,“可惜啊可惜,这么好的马,竟然让汉奸享用了,畜牲无知,救主卖国。”

  方索瓦的确是被没进入伏击圈的两骑卫士拼死命抢回桃花坞的。两名卫士及两匹马身上都有多处枪伤,但都没伤及要害。好在桃花坞有松冈装备起来的医院,还有几个医术高超的外科大夫。据说给方索瓦做手术,光清理伤口就清理了四个小时。整个手术过程,没有用麻醉药,因为方索瓦始终处于高度昏迷,抢救的过程中几次停止呼吸。

  在抢救方索瓦的一天一夜里,方明珠就守在手术室外边,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她的同学翟维新和宋诗芩都在忙乎,顾不上她。松冈派来两个日本军官的夫人陪伴她,被她冷冰冰地赶走了。她那时候的想法很多,首先她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不到一年,物是人非,恍如隔世。父亲他为什么在临死的时候说出那样的话,二哥他为什么要当汉奸,难道果真像民间议论的那样,桃花坞方家有当汉奸的血脉?她一遍遍在心里回忆从前的二哥,她记得二哥当初之所以放弃了航运公司继承人的优裕条件,到广州报考黄埔军校,就是为了打倒军阀,打倒腐败政权。那时候二哥说,中国人不能再这样任人宰割了,我们不能老是靠挂法兰西国旗来保护自己,我们一定要让自己的国旗成为保护我们的盾牌。我们要打倒军阀列强,建立一个民主的、平等的、科学的政权。到那时候,我们的国旗不仅能够保护我们,而且能够保护在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中国人——那时候的二哥,志向是那样远大,决心是那样坚强。据说他在黄埔军校特别班,成绩始终都在前茅。从特别班毕业的时候,别人都是少尉实习军官,而他已经是中尉了,并且立即被派到前线带兵作战。

  后来的事情,家里就不知道了。都知道他在同共产党的军队作战时失踪了。可是失踪之后他到底做了什么?难道真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到越南受训去了?或者像别人传说的那样,他是因为轮流受到国共两军的清洗和摧残,才对抗日军队恨之入骨的?那个说法是,他在共产党军队的监狱坐了两个半年,因饱受折磨而逃脱;结果回到国民党军队,又坐了两个半年,受到了更大的折磨,几乎丧命。是日军攻陷宿阳之后,他才趁乱逃脱的。所以他对日本人的恶感,远远小于国共两军,这才促成了他当汉奸。

  方明珠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但是她也没有办法澄清这些事实。然而方家当了汉奸,却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一天一夜,方明珠感到至少像度过了二十年,开始是默默流泪,手术室每出来一个医生或护士,她的心就要往上提一提,眼睛直溜溜地盯着人家,从他们口罩上方露出的两只眼睛里,从他们行色匆匆的步履上,判断二哥的安危。她知道,这个世界上二哥只有她这么一个亲人了。二哥的行为将受到全体中国人的鄙夷、厌恶、痛恨,而且日本人在利用完二哥之后,也会把他一脚踢开。二哥的最后命运就是被这个世界抛弃,并且遗臭万年。可是他毕竟是自己的一母同胞,他是她唯一的亲人和依靠。只要他能活着,她一定会劝说他,离开桃花坞,离开陆安州,找一个能够活命的地方,兄妹相依为命,度过可耻可悲的余生。如果二哥死了,那她也不可能活下去了,就算她有活命的空间,可是她的心已经死了。作为一个中国人,她没有在国家危难的时候挺身而出,对那些抗日的人们助一臂之力;作为一个医科学院的学生,她没有运用自己的一技之长为百姓救死扶伤;作为一个女人,她无法摆脱汉奸之女、汉奸之妹、甚至本身就是汉奸的污名,她不可能获得真正的爱情了。那么,她为什么还要活着?她还有什么脸活着?她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当然,她不会很快死去,她还要做几件事情。她已经藏好了一笔钱,这笔钱将在二哥死去之后,用于迁移父亲的坟墓,用于修建二哥的坟墓和自己的坟墓。它们的位置一定要远离陆安州,她不能让父亲、二哥和她的墓地继续蒙受臭鱼头和烂袜子的羞辱。不能。她要躲开!她没有别的力量,没有办法弥补或者改正,那么,她只能选择躲开!

  泪水流干了,不再流了。

  一天过去了。手术仍在继续。据说中间出现几次险情,都被翟维新挽回了。

  方明珠的内心对翟维新充满了愧疚。这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学生,因为爱她而流落在桃花坞,因为爱她而屈身成为汉奸医院的院长,因为爱她而放弃了自己的追求甚至家庭。可是,她给了他什么呢?除了一个汉奸的名分,她什么也没有给他。她不配给他什么。如果二哥这次能侥幸回到人间,那么她就嫁给翟维新吧,既然汉奸的名分已经背上了,那么我们就相依为命吧。我们带上二哥一起走,走得远远的,天涯海角,地老天荒,给二哥娶一个南方的陌生女人,我们在南方的海岛上,终生行医,终生行善,终生赎罪。这也不失为余生残存的理由和最好的结局……

  终于,手术在第二天的凌晨结束了。从手术台上下来,翟维新一看见她,两眼一黑就晕倒了。后来她听说,在整个手术过程中,两个助刀都是轮流休息的,唯有主刀翟维新,中间只喝了两杯牛奶,十多个小时没有离开手术台。翟维新晕倒的那一刹那,她上去抱住了他,她把两行热泪洒在翟维新明显憔悴的脸上。她说,“翟维新啊翟维新,你挺住啊,我们还要在一起,结婚,生儿育女……”

  翟维新躺在她的怀里,睁开眼睛说,“我没事,就是有点累。可是我太兴奋了。明珠,我救活了一个了不起的男人。你二哥是一个生命力极其顽强的男人,他帮助我们建立了医学史上的一个奇迹。宫琦医生说,方索瓦死而复生的奇迹,将成为日本医学界一个重要课题……”

  方明珠说,“别提宫琦,我二哥不能继续为日本鬼子效力了。我们结婚吧,我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到需要我们的地方,甚至可以到深山老林里面去。我们在那里男耕女织,我们再也不能帮日本人做事了,如果我们不能为国家做事,就让我们为自己做事好了,我们远走高飞……”

  翟维新吃惊地看着她,并且摸了摸她的脑袋。“明珠,你怎么啦?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你的眼睛怎么啦?”

  方明珠仰着脸,目光斜着向上,眼神儿直直地一动不动。翟维新骇然地想从方明珠的怀里挣开,但是方明珠紧紧地抱住他,他仰脸看她,两行溪流般的热泪洒落在他的脸上。

  五

  松冈大佐在方索瓦养伤期间,三次来到桃花坞。第一次来的时候,方索瓦说话还不是很清楚。松冈拉着方索瓦的手,老泪纵横地说,“方君,你是日本帝国最亲密的朋友,你所受到的伤害,‘皇军’一定要让他们加倍补偿。”

  方索瓦的下巴被绷带紧紧地缠着,不能说话,只是用眼睛看着松冈,轻微地点头。

  松冈第二次到桃花坞来的时候,方索瓦不仅可以说话,而且已经可以下地。松冈说,“为了替方君报这一箭之仇,我决定集中五千人分两个波次对船儿冲和杜家老楼进行讨伐。”方索瓦对松冈说,“要我命的人就在‘皇协军’内部,看来‘皇协军’是靠不住的。”松冈说,“这一点我们清楚,但是主谋李伯勇和叶家季已经逃匿船儿冲,这次讨伐也有缉拿李伯勇等人的考虑。”

  方索瓦不说话了,眼睛有点走神。

  松冈又说,“方君如果有什么设想,不妨明说。”

  方索瓦说,“我听说在我重伤期间,‘皇协军’的军官们到桃花坞来闹着要将家眷接走。看来家眷们是引起他们对我下手的主要祸根,要么将他们放了,要么……”方索瓦又不说了,手托着负伤的半边脸直吸冷气。

  松冈瞪大了眼睛问,“要么怎么样?把他们……”松冈横起手臂,在自己的脖子上抹了一下,眼睛探询地看着方索瓦。

  方索瓦没有回答。

  松冈说,“杀之固然能解你我心头大恨,但是那样就怕把‘皇协军’彻底逼反了。方君不能为一己之仇,陷‘皇军’于孤立之地。”

  方索瓦笑笑说,“这个利害关系我怎么能不清楚?但是如果借刀杀人呢,可能又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松冈没有马上答话,看着方索瓦,后来嘴里就喃喃嘀咕起来,“你是说利用天茱山?如果天茱山能够下手,那当然是天大的好事,不过怎样才能让他们下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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