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徐贵祥 > 八月桂花遍地开 | 上页 下页
六二


  荒木冈原这会儿有点激动。倒不是因为建功立业,也不是因为即将由干部候补生升为军官,他的激动主要是因为他再一次检验了他作为一个“皇军”士兵的作战能力和胆魄。他想他本来应该成为武士的,但他比那些武士更有信仰,因为他是大正年间诞生的皇民。他受过严格的思想文化教育,不仅懂得重力加速度和抛物线原理,更懂得生命必须依托信仰支撑的哲学。因此他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胞,都活跃着天照大神的意志。

  荒木冈原曾经不止一次地探询:我们这是在同另一个国家作战吗?从外在的形式上看好像是这样的。但是,在内心的深处,荒木冈原又总是觉得,这是在自己的故土作战,是对自己的生命源头进行武装访问。他记得小时候遇到过这么一件事情,昭和六年九月,在中国发生了“满洲事变”。上军事课时,军事教官中屿大尉在教室里挂起一张大地图,地图上的中国惊人的巨大,而与其隔海相望的大日本帝国,居然那么渺小,就像吊在雄鸡脖子下的一串滴滴答答的馋涎。那是荒木冈原第一次对中国产生的感性认识,这个认识让他不安、困惑和屈辱。

  中屿大尉说,“我们国家的面积虽然很小,但我们是亚洲第一强国,是世界第五,不,是世界第三强国。我们有天皇的神威和武士的神勇精神,是神圣不可战胜的。日本的未来,全担在你们这些青少年的肩上。天皇给了你们生命,给了你们食物,给了你们知识,给了你们一切一切。你们长大后,要效忠天皇,带着天皇的敕语,带着征服野蛮洪荒的刀枪,到朝鲜去,到‘满洲’去,到支那去,在那里建立‘王道乐土’。”

  那段时间里,每次上课之前都要唱歌:看那波涛汹涌的大海上,升起一轮耀眼的太阳,士兵的足迹踏遍了亚洲,大日本的国旗在高山峻岭放射光芒……那歌唱着唱着就把少年的血唱得滚烫。就从那时候起,荒木冈原的心里就埋下了一颗金色的种子,他要像前辈军人那样,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武士那样,像军神乃木希典大将那样,像军神广濑中佐那样,为了大日本的“王道乐土”,战斗到最后一息。

  七

  直到离开茶岭后的第三天早晨,河田大尉等人才潜入到天茱山主峰东北侧的平安岙。从这里翻过一道山梁,即可以到达几天来一直让他们魂缠梦绕的那个山涧,那里至少有三个中国抗日武装高级指挥机关的知识女性。对于河田和松井来说,那将是赫赫战功;对于岩下等人来说,有可能是一次美妙的肉体盛宴;而对于荒木冈原来说,则是向天皇陛下再一次供奉的忠心。

  按照河田大尉和荒木冈原的经验,猎物是不会在上午出现的,但是上午仍然不能停止行动,他们必须在猎物出现之前侦察对方的设防和驻屯情况,勘察好进退的道路和火力保障的位置。同时作好行动前的一切准备,包括绳索、绷带和麻醉喷剂。按照荒木冈原的设想,从突然出现到猎物就范,前后不能超过两分钟。

  但是令河田大尉始料不及的是,这样好的天气居然会变,尽管变得毫无道理,但它还是变了。太阳忽然之间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黑压压的积云铺天盖地压了下来,山坳里顿时风声四起。

  河田首先想到的是中国人常说的“天公不作美”的名言,接着,他竟然想到了诸葛亮借东风。凭借不算孤陋的汉学知识,他知道中国的地理在战争中常常出现一些不可思议的奇特现象。《三国演义》里诸葛亮点石为兵伏于荒野的故事再次出现在河田大尉的脑际,恍惚中他似乎看见了山坳里滚滚涌动的阴森森的杀气,风吹草动似乎也变成了千军万马的呐喊。

  啊,此地深邃莫测,不是久留之地!这个念头涌上来,河田大尉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仅仅是一种感觉,他就动摇了,想迅速离开这里,到鹰嘴崖去,那里至少可以避开雷电的袭击。但是当他把这个决定告知部下的时候,他遭到了顽强的抵抗。荒木冈原瞪着眼睛问,“大尉阁下,这是为什么?这样的天气不正是我们藏身的好天气吗?为什么要放弃机会?”

  河田大尉被问得无话对答,挥起胳膊,一个巴掌抡了过去,“混蛋,执行命令!”

  荒木冈原的嘴角出血了,趔趄了一下,迅速又站稳了,立正并严肃地再次发言,“大尉阁下,请收回成命,珍惜天皇给我们的机会!”

  河田大尉这次没有抡耳光子了,恶狠狠地盯着荒木冈原咆哮,“愚蠢,天时地利人和,一样没有,何以为战?松井君,请立即组织转移!荒木,立即行动,否则执行军法!”

  然而,尽管河田大尉已经预感到情形不妙,但他还是迟了一步。天茱山游击支队的政治部主任彭伊枫等人从安丰县大队观看战术训练结束后返回,同河田大尉狭路相逢。

  彭伊枫等人也从鹰嘴崖路过,之后就进入到半敌情状态。因为前方有个村庄,据说曾经是土匪窝藏的据点,大家便格外谨慎,拉开队形,在搜索中前进。最先是柴仁亭发现了一个脚印,不是山民的布鞋印,也不是游击支队的草鞋印,而是有着规则印纹的奇怪的形状。田红叶认得这种鞋,看了一眼立即就变了脸色:“鬼子?”

  根据鞋印分析,是刚刚路过此处的。后来,又在山坡上找到了几个鞋印,还有一处虽然被埋了土但仍然恶臭难掩的粪便。彭伊枫分析鬼子行动的目的,初步判定鬼子是冲着杜家老楼西北五里处的国军一二五团医疗所去的,便让柴仁亭发出信号,联络前来接应的部队。但是因为尚未到达接应地点,联系不上,却意外地遇上了由孟秋带领的一二五团搜山巡逻的特务连一个排。

  孟秋认识彭伊枫,也知道彭伊枫同其团长私交甚厚,乐意听从彭伊枫的指挥。彭伊枫当机立断,指挥国共两个方面的抗日军人共四十余人,对潜入天茱山深处的河田大尉展开了搜捕围猎。战斗于上午十点钟交火,历时一个多小时。后来许成哲和冯存满率领的二连一个排也匆匆赶到参战,以击毙日军三名、俘获一名而告结束。游击支队也为此付出了重要代价,特务队长柴仁亭中弹牺牲。

  八

  河田大尉被俘不久,彭伊枫就接到眨眼汉子送来的“老头子”的指示,俘虏先在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关押审讯,搞清他们潜入天茱山的目的,然后再送往苏鲁皖战区。但这小子死活不开口,开口就是呜里哇啦不知所云。

  眨眼汉子对彭伊枫说,“‘老头子’分析,这帮鬼子的目标不一定是冲着天茱山国共军队的,很可能另有秘密使命。”

  “老头子”的这个分析让彭伊枫也有一点意外——目标不是国共两军,另有使命?那会是什么样的使命呢?难道天茱山腹地真的存在另外的抗日力量?如果有,那肯定就是一股非常强大、让鬼子感到巨大威胁的势力。这样一想,彭伊枫就觉得太神奇了,也太让人振奋了。同时,审讯俘虏的重要性也就更加显著了。

  彭伊枫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冯存满。

  冯存满刚开始也没有什么好招,无非就是吼骂威胁,妈拉个巴子老子枪毙你!妈拉个巴子老子剥你的皮!妈拉个巴子再说鬼话不说人话老子饿死你!如此而已。一天下来,这几句话总要重复上百次,但是没用。河田要么就是瞪着眼睛做茫然状,要么就是低头不语。

  彭伊枫交代给冯存满和刘庆唐的任务很简单,就是要让河田开口说中国话,只要他一说中国话,决口就算打开了。

  在冯存满吼骂的间隙,刘庆唐和颜悦色地对河田说,“我们已经知道你会说中国话了,你再这样顽抗下去是没有意义的。”

  但河田还是不予理睬。冯存满几次提出要揍河田,刘庆唐一再阻止,因为彭伊枫有交代,不许殴打俘虏,坚持文明审讯。

  后来冯存满就火了,有一天让人找来一根扁担,脱掉小褂子扔到地上,对刘庆唐说,“不让我打他,我来跟他比武总行吧?公平地比。你把他的绳子解开,小褂子给我扒了。”

  刘庆唐不知道冯存满又要玩什么花样,但是俘虏老是装蒜,审来审去没个结果,也不是个事儿。刘庆唐就把捆在河田身上的绳子解开了,并笑嘻嘻地脱掉了河田的军上衣,坐在一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欣赏冯存满收拾俘虏。

  冯存满连比划带喊,喝令河田站起来,然后把扁担的一头抵在自己的肚皮上,另一端抵在河田的肚皮上。冯存满阴阳怪气地说,“小鬼子你给我听好了,俺们领导不让俺打你,俺跟你比武行吧?来吧,不许动手,俺俩来抵棍。”

  说着,肚子往前一挺,河田就往后退了一步。冯存满说,“俺也不欺负你,你站好了,我说一二,一齐开始。”河田站着没动,但是从眼神和动作上看,他是听明白了冯存满的话。

  然后两个人就抵棍。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