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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夏侯舒城说,“你松冈先生当然会这么想,但是我不能这么想。中国最终是中国人的中国,不可能由日本人来建立任何秩序。”

  松冈忍无可忍了,并且情不自禁地攥起了拳头,他极想朝夏侯舒城那张冷峻的、自以为是的脸上砸去。但最终,他把拳头松开了,只是恶狠狠地对夏侯舒城说,“夏侯先生,你太过分了。你们中国人有一句话,叫作敬酒不吃吃罚酒,夏侯先生不会不解其意吧?”

  夏侯舒城平静地看着松冈,笑笑说,“难道松冈先生不想听到真实的想法吗?如果我把这些话埋在心里,而把它变成另外一种东西,恐怕松冈先生就更不能接受了。”

  松冈怔了一下,目光长时间落在夏侯舒城的脸上,突然哈哈笑了起来——“很好,夏侯先生不愧是君子,君子之交诚为贵。我理解夏侯先生。每当置身在这摩青塔下,凝视着这浩渺的河面,眺望着远处的云天,夏侯先生的心里一定涌动着某种情愫,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夏侯舒城淡淡一笑说,“敝人乃商人,唯利是图而已。不过,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伤确实是有的。”

  松冈说,“夏侯先生是商人不错,在为‘皇军’服务的同时,也发了不少财啊。”

  夏侯舒城说,“敝号是正经的实业。当了这个‘亲善政府’的市长,使我不仅在国格、人格上有许多有口难辩的污点,连商德也受到了损害。可是松冈先生也认为敝人是借机发财,真是里外不是人啊!”

  松冈说,“你误会了。我从来不认为夏侯先生有中饱私囊之嫌疑,即便确有其事,也是应该的。我想说的是,夏侯先生是有学问的商人,中国的读书人忧国忧民之心始终难以释怀,其实是很让我们日本人钦佩的。”

  夏侯舒城说,“并非所有的读书人都是有志之士,而有志之士多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忧国忧民也不过是一腔幻想。不能改变国家民族的命运,也就只好退而求其次,改变自己的命运吧,这才是中国多数读书人的选择。”

  松冈沉默了一阵,深沉地看了夏侯舒城一眼,笑笑说,“每当和夏侯先生在一起,我总是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总是会产生很多联想,联想到一些特别的人物和事物,譬如煮酒论英雄……”松冈不说了,目光却像两道绳索,始终套在夏侯舒城的脸上。

  夏侯舒城双手仍然叠在胸前,目光投向远处。一只白鹭正从水面上掠过,犹如旋风,旋起几束浪花。白鹭忽高忽低,远去一只,又飞近一只,雪白的身躯在橘红色的阳光下面流金溢彩,画出了舞蹈般的彩练。

  松冈看着没有表情、没有语言的夏侯舒城,终于也把自己的目光挪开,去看淠水河面的粼粼波光。

  夏侯先生,“陆安州的早晨真是美哉壮哉。”

  夏侯舒城扭过头来,迎着松冈的目光,笑笑。

  松冈说,“如果把陆安州比作一本书的话,那么,在这个城市里,真正能够读懂这本书的人并不多,也许夏侯先生应该是把这本书读得最透彻的人了。”

  夏侯舒城说,“是啊,生于斯,长于斯,成于斯,或许还将败于斯。故土难离,家园难舍,我对这块土地至少比松冈先生熟知得多。”

  松冈说,“我说的煮酒论英雄,就是这个意思。当然这并不是说我们两个有玄、孟二德之分,而在于对于陆安州这块土地的了解。因为我对陆安州也是熟知的,我阅读过地方志,走过大街小巷,同陆安州百姓数人攀谈。”

  夏侯舒城说,“区别在于,松冈先生只是了解它的过去,而本人则对它的未来更感兴趣。”

  松冈说,“那么,夏侯先生想象中的陆安州的未来是个什么样子呢?”

  夏侯舒城说,“它首先应该是富庶的,秩序的,文明的。天空应该是明朗的,河水应该是清澈的,鲜花应该是盛开的,歌声应该是纯净的,陆安州的百姓应该是自由的。”

  松冈哈哈大笑说,“夏侯先生果然是一个地道的陆安州人,对于陆安州的远景有着诗意的遐想。”

  夏侯舒城似乎有点陶醉,朝松冈笑笑说,“因为身上有一个市长的虚衔,所以难免产生一个市长的想法。松冈先生见笑,你看,敝人还假戏真做了。”

  松冈说,“假戏真做比真戏假做要好。不过,夏侯先生的想法并非海市蜃楼,只要我们同心协力建立‘大东亚共荣秩序’,夏侯先生所憧憬的诗意的陆安州,距离现实并不遥远。”

  夏侯舒城说,“但愿如此。”

  松冈说,“我想我的话夏侯先生已经听明白了,如果你想当一个名副其实的市长,你想按照你的美好愿望去建设一个富庶和文明的陆安州,那么前提就是建立‘大东亚共荣秩序’,具体地说来就是要协助‘皇军’完成一切神圣的任务,包括稳定民众和征集粮食。”

  夏侯舒城说,“松冈先生的话我听明白了,我也一直是按照松冈先生的要求去做的。尽管我非常讨厌汉奸这个骂名,但是为了我的家业,也为了陆安州的百姓,我还是忍辱负重了。不知道松冈先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松冈说,“最近一段时间,陆安州出现了不少奇怪的事情,一是‘皇军’官兵屡屡惨遭杀害;二是天茱山的抗日武装不再袭击‘皇协人员’;三是‘皇协军’内不断出现抗日宣传品;四是‘皇军’行动屡屡为城外的抗日部队掌握。”

  夏侯舒城背起手,微微上仰下巴说,“当初敝人答应出任陆安州‘亲善政府’市长,曾经同松冈先生有约,我这个市长只负责工商联络协调,至于政治和军事事宜,概不负责,松冈先生不会忘记吧?”

  松冈说,“我没有追究夏侯先生的意思,而是讨教,有何良策?”

  夏侯舒城说,“如果松冈先生诚心问计,敝人也就以诚相待献上一计,很简单:杀!”

  松冈眯缝起眼睛看着夏侯舒城,“杀谁?把‘皇协军’都杀光?”

  夏侯舒城说,“如果我说把‘皇协军’都杀光,松冈先生同意吗?”

  松冈又问,“那么杀谁?先杀宫临济?”

  夏侯舒城说,“牵一发而动全身,松冈先生是不会出此下策的。”

  松冈说,“那么先从‘皇协军’的几个团长开刀如何?”

  夏侯舒城说,“投鼠忌器,这样的事松冈先生同样是不会干的。”

  松冈似笑非笑地说,“那杀谁,夏侯先生不会提议先杀你们‘亲善政府’的人吧?”

  夏侯舒城说,“‘亲善政府’徒有其名,杀之徒落一身血腥,留之尚且装点门面,松冈先生当然不会把惨淡经营的门面给砸了。”

  松冈说,“那么,夏侯先生的意思是……从外面杀起?”

  夏侯舒城笑而不答。

  松冈说,“那么,天茱山地区的抗日武装有好几拨儿,何处下手是好啊?”

  夏侯舒城说,“擒贼先擒王,既然动手,当然要拣危害最大的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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