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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二

  这年冬天冷得出奇。天茱山下了一场大雪,方圆几百里一片白雪皑皑。雪后刮起了大风,呼啸着像尖利的刀子。

  皮货商又来了,他是从淠水河冰上过来的,连滚带爬走了两天两夜,几次差点儿被风雪埋住。警戒哨在杜家老楼门前的圩塘边发现他的时候,奄奄一息,人已经快不行了。哨兵赶快向支队部执勤官报告了,霍英山等人都被惊动了,彭伊枫这才向霍英山等人介绍,这是“老头子”的地面交通员。

  好在有一个从桃花坞过来的罗雨是医科大学的学生,在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建了个医院。罗雨医术不错,虽然治疗冻伤寒病不是很有经验,但基本的方法知道。忙乎了一个下午,才把皮货商救活。皮货商身上有了热气,就开始咳嗽,憋得脑门都是红的。

  罗雨说,“这个同志的肺病非常严重,要是有盘尼西林就好了,否则很难治愈。”彭伊枫说,“哪里能搞到?”罗雨说,“陆安州城里都很少有,但是我听说桃花坞方家医院里有鬼子的设备和医药,估计那里会有。”

  彭伊枫听了,点了点头说,“早晚我们得把这个医院搞过来。”

  罗雨说,“那就太好了。我那三个同学,都是医科学院的高才生,当汉奸太可惜了。”

  彭伊枫看着罗雨,笑笑,未置可否。

  皮货商恢复体力之后,听明白了罗雨和彭伊枫的对话,向彭伊枫摆摆手说,“不要费神了,还是办正事吧。”然后又是口述,传达了“老头子”的指示:利用公路结冰、交通堵塞、敌机械化部队行动不便之机,开展小出击活动,积小胜为大胜。这个指示是当着霍英山、龙文珲等人的面传达的。

  同彭伊枫单独在一起的时候,皮货商说,“老头子”对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的情况很满意,提出三条要求,一是希望再接再厉,加强爱国信仰教育,认清是为国家为民族为自己打仗,而不是为封建朝廷和腐败政府打仗。可以利用《阵线报》,把《告陆安州抗日军民书》散发到城内。二是要抓紧扩大队伍,加强训练战术技术,尽快提高部队作战能力,争取打大仗。三是新任的中央军天茱山独立旅旅长栗统飞是七十七军军长侯先觉的心腹,而侯先觉抗日消极,摩擦积极;栗统飞亦步亦趋,拒不接受抗日政府指挥,已经成为抗日障碍。一二五团团长唐春秋是个爱国人士,要想办法协助唐春秋取栗统飞而代之。只有这样,天茱山的国共军队才能形成合力,完成对松冈部队决战的准备。

  尽管风雪很大,路途危险,但是皮货商还是坚持要走,只休息了一个夜晚就走了。霍英山向彭伊枫问起,“为何不用电台联系了,改用人员联络了?”彭伊枫说,“现在形势复杂,上级这样做可能是出于安全考虑,因为人可以把机密记在脑子里,即便被敌人抓住,也没有把柄。”霍英山说,“那如果人叛变怎么办?”彭伊枫沉吟着说,“既然是身负重任的,也一定是久经考验的。”

  彭伊枫想,这次皮货商的出现,单线交通员的身份就没必要遮掩了,至少还是要跟霍英山交个底,以免引起误会。彭伊枫说,“老排长,我得跟你说实话了,当初之所以把我紧急派到天茱山,实际上是作为‘老头子’的联络员进来的。现在陆安州的抗日斗争形势非常复杂,动用地面交通员可能是绝密要求。这种情况以后还可能出现,而且是‘老头子’指定交通员同联络员单线联系。有些情况,我会立即向你汇报,但有些情况,不一定马上汇报。因为涉及政策和策略,这一点还要请老排长有思想准备。”

  霍英山大大咧咧地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有单线联系。但是组织原则我懂,我不会多心,更不会多管。反正你又不会吃里爬外,都是为了抗日。你放手搞。”

  彭伊枫问霍英山,“还记不记得当年在川陕根据地的时候,一位给红军干部讲战术课讲得特别好的那个师政委?”

  霍英山皱着眉毛想了一会儿说,“记得。那次上战术课,好像徐向前总指挥也在下面听,那个师政委叫沈什么来着……”

  彭伊枫说,“我记得徐总指挥介绍他的时候,开玩笑说他是双刃剑,意思就是说,这个人军事政工都有两下子。”

  霍英山咧嘴笑了说,“对,就是叫双刃剑。对了,管子的话‘人之守在粟’,就是他讲的,最对我心思。那是个人物。”

  彭伊枫说,“后来长征,就再也没有见着他了。”

  霍英山说,“听说死了。”

  彭伊枫吃了一惊,“怎么会死了呢?你是怎么知道的?”

  霍英山想了好大一会儿才说,“好像死在第五次反‘围剿’时期。我听我同乡老姚说的,他不是在保卫局吗,他说双刃剑同国民党蔡廷锴有关系,十九路军转到福建之后,他带领警卫员叛逃,要投靠国民党,被秘密处决了。”

  彭伊枫听了,半晌不语。

  霍英山问,“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人?”

  彭伊枫说,“这么一个智勇双全的首长,怎么会叛逃呢?”

  霍英山说,“是挺可惜的,我也纳闷。”

  彭伊枫不说话了,觉得心里很不是味道。

  多年后彭伊枫依然记得,那次是在四川旺苍龙溪镇边上的一个打谷场上,清晨的阳光落在前方的山坳里,落在露水和露水打湿的树叶上,升腾起缥渺如烟的氤氲。一百多名红军干部就沐浴在这南方春天的晨色里,坐在小马扎上,聆听教员讲战术课。讲课的教员还是红四军的那个师政委,大约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打满补丁但是干净整洁的灰布军装,清瘦颀长,神采奕奕,眼睛非常明亮,下巴微微上翘,耳朵根子上夹着铅笔头。

  沈政委说,“不管是大规模的阵地战还是小规模的游击战,不管是进攻还是防御,都必须遵循一个基本的规律,那就是知己知彼。敌人有多少,敌人的武器性能如何,敌人的战术技术能力如何,敌人进攻和防御有哪些特点,这些特点里哪些属于弱点可以为我所用,我方应该如何针对敌人的优点和缺点扬长避短。作为一个指挥员,要随时随地对于自己部队的作战能力、处境和敌人的情况了然于心,仗要算着打,要打明白仗。当你把敌人和你的实力对比之后,你就知道该怎样谋局布阵,而不至于盲目。两军对垒,知己知彼方可与之决战……”

  彭伊枫对那双眼睛印象非常深刻,深沉、睿智、明亮。它们像两只黑色的精灵,时而在红军学员的眼前掠过,时而又像问号一样落在学员们的眼窝里,时而凌空飞翔,落在山坡上,落在山坳里。在讲课的过程中,教员的话语既严肃又活泼,既通俗易懂,又深入浅出。讲到高兴的时候,教员的下巴会微微仰起来,两只眼睛微微眯缝起来,似乎在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充满了神往,充满了深情……

  可是,难道他真的死了,真的像霍英山的那位同乡说的,是因为“叛逃”被秘密处决的?这怎么可能呢?

  彭伊枫这些日子总是感到有一股奇异的力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精心地编织着一个梦想,挖掘着一条无形的江河,构筑着一道看不见的城垣。而这一切,似乎都在向彭伊枫暗示,这是他的风格。或许这是他的不死的魂灵,在冥冥中注视着他们并引导他们。

  “除伥计划”定下之后,彭伊枫请霍英山给唐春秋写封信,商议协调作战。霍英山大嘴一咧,“乐了,说,我这才会写几个大字,就开始关公面前耍大刀?”

  彭伊枫说,“重要的不是你的字,而是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的抗日态度,你是司令员,你的亲笔信有权威。”

  霍英山说,“那好,本司令就写。不过你得先打好稿子,本司令照葫芦画瓢就是。”

  彭伊枫就打了一个稿子,无非是天寒地冻,敌不适应,战机有利,应主动出击,我部如何如何行动,请贵部予以协助,云云。

  准备就绪后,彭伊枫便带着霍英山的亲笔信到船儿冲找唐春秋协调。唐春秋看了霍英山的信,吃了一惊,皱着眉头苦笑说,“嘿嘿,这个泥腿子,何时也学会舞文弄墨了?”

  彭伊枫不高兴地说,“老唐你不能拿老眼光看我们游击支队,我们现在开展文化整军、战术整军,部队文化素质和作战能力都有很大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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