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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方索瓦似乎没有听出讥讽的味道,倒也坦然,说,“夏侯家族在陆安州是名门望族,夏侯先生名校出身,还望多多指教。”

  见面情况总的看来比较融洽,但进入到深层次的谈话之后,彼此就有点互相瞧不起了。

  通过方索瓦同夏侯舒城的交谈,松冈进一步印证了自己对方索瓦的判断。他发现方索瓦非常崇尚西洋文化,对于本国政治文化乃至民族素质,深恶痛绝。在谈到鸦片战争以来中国屡次受辱的时候,方索瓦毫不掩饰地说,“这个国家完了,不仅是封建专制的问题,也不仅是政府腐败军阀混战的问题,中国人已经堕落到了只知道活着的地步,你给他民主,他恨不得自己当皇帝。国家已经成了这个样子,就不应该拒绝发达国家的帮助。”

  为了证明中国人的不可救药,方索瓦还举了个例子,说是在当年八国联军打进中国的时候,在山东境内因为没有码头,船靠不了岸,进攻中国的德国军队是花钱雇用中国渔民背上岸来的。方索瓦说,“我的父亲在陆安州是方圆数百里闻名的好人,但是,竟然被江淮保安团逼死,我的妹妹差一点儿遭到凌辱。倒是日本军队,在紧要时刻救了我一家。所以说,是非有时候是可以超越国界的。”

  当着松冈的面,夏侯舒城同方索瓦发生了争论。夏侯舒城说,“方索瓦先生不应该把自己一家的遭遇同民族的遭遇混为一谈,也不能把民族中的一些败类理解为整个民族。这样一叶障目,对于自己的国家和民族,是不公允的。”

  方索瓦说,“可是这个民族是何等的不堪一击啊,我听说鲁庐战役,日本军队仅仅以不到一万人的兵力,将抗日部队十万余人打得落花流水。”

  松冈微笑插话,“是有这么回事。”

  方索瓦说,“联想到当初沿海渔民背着八国联军来打中国,我就心灰意冷,战争失利不是偶然的。”

  夏侯舒城说,“这个问题很复杂,民族是由人组成的,说到底民族的缺陷是由个人的缺陷堆砌的,民族的懦弱也是由个人的懦弱积累而成的,包括你和我的懦弱。我们今天都在松冈先生的支配之下,都在为日本人做事,就能说明这个问题。当然民族的懦弱也好,明哲保身也好,见利忘义也好,归根到底是由生存状态决定的。不能把账算到老百姓的头上。老百姓连饭都吃不饱,连活着都成问题,他当然不可能去忧国忧民,他拿什么去救国啊?只有国家独立,才有可能改良政治,发展经济,提高国计民生水平。老百姓的日子好过了,他自然要守护自己的家园。”

  方索瓦说,“其实,我跟夏侯舒城先生的认识是相同的,苛政猛于虎,百姓不爱国。区别在于怎么办。老蒋号召焦土抗战,天不分东西南北,人不分男女老幼。听起来其壮烈令人怆然涕下,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如今的中国,虽然政府是一个政府,可是派系多如牛毛,国民政府根本拢不住四分五裂的局面。所以我认为,与其乱成一团,不如打散重铸。”

  夏侯舒城说,“中国并不是国民政府的中国,也不是军阀的中国,而是中国老百姓的中国。王朝之争,集团之争,党派之争,信仰之争,都不能超越国家利益。方先生说国民政府控制不住中国的局面,我同意这个看法。因为国民政府本身就是脆弱的、无力的。那么,用什么来收拢民族意志呢?在救国这个旗帜下,比依赖信仰哪个政府都更有说服力和感召力。”

  松冈插话说,“夏侯先生不能始终对本国抱着敌意,口口声声救国抗日,我们来建立‘大东亚共荣’秩序,完全是为了帮助贵国摆脱困难局面,拯救民众于倒悬。你说的救国,是不是要把我们打出去的意思?”

  夏侯舒城说,“松冈先生,我说的救国,就是说,当我们的国家富强了,也可以到你们那里去帮助日本建立‘大东亚共荣圈’。但是我现在不想讨论所谓的‘大东亚共荣圈’的问题。我只是想说,中国人的问题,最终需要中国人来解决。没有谁能击倒我们,除非我们自己;同样,没有谁能够拯救我们,决定我们是否能够站起来的,也只能是我们自己。”

  松冈的脸色极其难看,说,“我们到中国来,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叫作扶上马,送一程。有何不可啊?”

  夏侯舒城说,“松冈先生,虽然你是日军大佐,但我们都不是决定国家命运的人,我们在这里夸夸其谈是没有意义的。我只是想同方索瓦先生切磋,不能妄自菲薄。即便我们现在同松冈先生合作,我坦白地说,那也是在利益的支配下的互相利用,还有个人交情。这同根本上否定国家是两回事,同卖国更是两回事。”

  方索瓦反唇相讥,问夏侯舒城,“那么夏侯先生跟日本人合作,难道是救国?”

  夏侯舒城顿时语塞,沉吟一会儿才苦笑说,“我承认在行为上我有见利忘义的举动,因为我是商人。但在思想上,我不能鄙弃自己的国家。”

  松冈和了一把稀泥说,“夏侯先生,不管你怎样坚持对‘皇军’的成见,但是,‘皇军’还是很看重你的人格和风度。你和方索瓦先生都是爱国者,其实‘皇军’也很器重爱国者,很尊重爱国者。热爱自己的国家是天经地义的,是理所当然的,是责无旁贷的,哪怕是我们的敌人。我们可以在战场上厮杀,但我从内心还希望我们的敌人是爱国者,具有自己独立的人格和自尊,甚至是强大的和智慧的。在这一点上,二位都是当之无愧的。但是爱国的方式不同,夏侯先生坚持不同‘皇军’在经济以外的领域合作,这是一种爱国;但是方索瓦先生希望借助日本文明的政治发展中国文明的经济,这也是一种爱国方式。有时候卖国也是为了爱国。也许你们是殊途同归,我希望你们好好合作。”

  夏侯舒城说,“这一点松冈先生可以放心,探讨问题不妨碍做生意。”

  方索瓦也表示,可以同夏侯舒城很好地相处。

  不久,松冈向方索瓦提出,以桃花坞原区公所的二十个兵丁和方家的十名家丁为基础,增加人员装备,建立桃花坞别动队,由方索瓦出任司令。方索瓦欣然允诺,但提了两个条件,一是名称不能叫别动队,可以叫自卫团,手里有几条枪报仇、有几个人看家护院就行了;二是自卫团成立后,河田大尉手下的日军就不能再留在桃花坞了,既然是模范区,驻扎日本军队不伦不类。

  松冈大佐反复掂量,最后还是同意了方索瓦的条件,并且答应给方索瓦拨发一批武器。

  这次谈话之后,松冈大佐秘密探访了桃花坞。在方蕴初的墓前,他看见自己的挽联已被刻成石碑,竖在墓侧。松冈大佐问,“你把我的祭文刻在令尊墓前,就不怕落汉奸骂名?”

  方索瓦坦然回答,“大丈夫敢作敢当,既然已经跟日本人合作了,骂不骂汉奸都是汉奸,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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