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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返回陆安州之后,松冈又亲自来到古井坊,这次没有带宫临济,而是带来了最器重的河田大尉和下士官荒木冈原。松冈在楼上同夏侯舒城纵横古今,河田大尉和荒木冈原就在下面的天井里消受古井坊的精美茶点,倒也平和。

  松冈说,“夏侯先生,贵号是陆安州老号,夏侯家族在陆安州根深蒂固。既然夏侯先生拥护‘皇军’的‘亲善怀柔’政策,为什么我们不能携手,为建立‘王道乐土’做点事呢?无论如何,这对‘皇军’和陆安州的百姓,都不是坏事。”

  夏侯舒城说,“但不知道松冈先生想让我做什么事?我也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事?”

  松冈说,“不知夏侯先生对大日本国的‘王道乐土’政策是什么看法?”

  夏侯舒城说,“敝人乃商人,在商言商,对于政治知之甚少。不过,我还是想知道,松冈先生所说的‘王道乐土’,是不是就是南京那样的,视中国人为草芥,任意屠杀?”

  松冈一怔说,“完全是谣言,‘皇军’进入南京城的时候,中国人是列队欢迎‘皇军’进去的。”

  夏侯舒城说,“我没有看见,但我听说自从日本军队血洗南京之后,半夜三更冤魂叫,大白天里鬼唱歌。这就是‘王道乐土’?”

  松冈脸色极其难看地说,“夏侯先生,对于没有亲眼看见的事情,我们都不好说三道四。”

  夏侯舒城冷冷一笑说,“我没有亲眼见过,不等于松冈先生没有亲眼见过。”

  松冈说,“这个话题不谈了,本人今天来,是想请教夏侯先生对于当下陆安州状况之分析。”

  夏侯舒城说,“这恐怕就不是我这样的草民所能妄论的了。”

  松冈说,“朋友之间,交换见解,也是情理之中。”

  夏侯舒城说,“这对于松冈先生有用吗?”

  松冈说,“自然,我想听听陆安州人的政见,这样有助于陆安州‘亲善怀柔’政策的合理形成。”

  夏侯舒城说,“谈不上什么政见,也用不着我等针砭时弊。不过既然松冈先生问起,倒也有点牢骚。窃以为,一国之军事状况,是由一国之经济状况决定的,一国之经济状况,是由一国之政治状况决定的。我国政治状况实在是一把鼻涕,几千年封建专制,积弊如山。更令人切齿的是晚清政府,闭关锁国,夜郎自大,祸国殃民,真是一个坏透了的政府。西方列强和贵国政府都在争先恐后地发展军备,坚船利炮洋枪洋炮,可是我们这个政府骄奢淫逸,居然把海军经费用于修建皇家林园。依在下之见,我们今天之所以落到这个地步,仍然是晚清政府埋下的祸根。”

  松冈平静地说,“听夏侯先生如此慷慨激昂,可以看出,夏侯先生是一个爱国者。”

  夏侯舒城说,“有爱国之心,无爱国之力。即便有菲薄之力,摊上这么一个乱哄哄的政府,也是报国无门。想来辛酸,不想也罢,好在酒坊仍在,醉生梦死,也是一种人生。”

  松冈说,“夏侯先生能够看破世事,难能可贵。人生苦短,譬如朝露,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夏侯舒城无语,半晌才长叹一声说,“可是谁又甘心当亡国奴呢?松冈先生,恕我冒昧,设身处地地想想,如果是敝人带兵打到松冈的祖国,打到松冈先生的家门口,不知松冈先生内心会是怎样的感受?”

  松冈正在微笑的脸皮倏然僵硬起来,目光阴沉地闪烁了一下,看着夏侯舒城。夏侯舒城坦然地说,“我这样说话是不是让松冈先生不愉快了?但是请原谅,这是一个祖国遭到侵略的中国人说的心里话。”

  松冈愠怒地看着夏侯舒城,竭力地克制着自己,终于愤懑地说,“夏侯先生,你太过分了,很不友好!”

  夏侯舒城说,“既然松冈先生今天是以个人身份来看望朋友,那么我们朋友之间就应该说点真话。如果我一味地说,松冈大佐,你们做得对,你们来侵略我们的国家,是我们的荣幸,我们愿意接受你的侵略,你会相信这话是真心话吗?我可以以朋友的身份提醒松冈先生,任何一个中国人向你说这样的话,你都不要相信他。如果他这样说了,你就要警惕他,他可能正在暗算你。”

  松冈气咻咻地说,“你这样推心置腹地提醒我,我又有什么依据相信你就不是在暗算我呢?”

  夏侯舒城哈哈一笑说,“松冈先生问得好!作为一个中国人,我并没有要求松冈先生相信我啊!如果现在不是进行个人之间的谈话,如果我也是一个军人,那么我很难担保我们之间不会进行战争。”

  松冈的表情还是不自然,嘿嘿一笑说,“夏侯先生坦荡无畏,有君子之风,志士气度,佩服佩服。可是,假如夏侯先生真的是军人,那么我还要请教夏侯先生,仅以陆安州之逐鹿为例,夏侯先生认为这场战争将会是什么样的结局?‘皇军’的‘亲善怀柔’政策是个什么样的前景?”

  夏侯舒城略一沉吟,向松冈狡黠一笑说,“松冈先生,你希望听真话还是听假话?”

  松冈不假思索地说,“我当然希望听真话。”

  夏侯舒城说,“那好,我斗胆说一句,敝人不欢迎你们的所谓的‘亲善怀柔’。我们这个民族虽然落后了,但是,我们站起来要靠我们自己,而不是日本人的所谓‘亲善怀柔’。我倒是很希望,等我们国家发展了,我们到贵国去推行我们中国人的‘亲善怀柔’。”

  松冈的眼睛倏然闪过一道寒光,但是很快又恢复了微笑,尽管那笑容很僵硬。松冈说,“站在一个爱国者的立场上,我理解夏侯先生。我只是想知道,你对陆安州的‘亲善怀柔’工作是否满意?”

  夏侯舒城说,“谈不上有什么满意不满意,我只想告诉松冈先生,不管你是‘王道乐土’也好,‘亲善怀柔’也罢,你们在陆安州很难立足,尤其是长期立足,站不住脚啊。”

  松冈“呼啦”一下站起身来,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际,那里是挂战刀的地方。夏侯舒城笑笑,从嘴角取下雪茄,往痰盂里掸烟灰。

  松冈原地站立,逼视着夏侯舒城说,“那好,夏侯舒城先生,请你说说,我为什么站不住脚?”

  夏侯舒城说,“请松冈先生坐下,敝人只不过是说说而已,并没有真刀实枪地对阵,松冈先生用不着这样紧张。”

  松冈意识到自己失态,坐下来,呷了一口酒茶,赌气似的说,“我对夏侯先生一片真诚,但夏侯先生却一再戏弄本人,很不够朋友。我倒是要听听,夏侯先生这样说的依据是什么。”

  夏侯舒城说,“我不懂军事,也不懂政治,但我是实业者,实业者看问题的基本方法就是算账。我给松冈先生算了一笔账,以松冈先生麾下的军事实力,眼下兵强马壮,士气高涨,锐不可当。这是问题的一个方面。问题的另一个方面是,日军远离本土作战,物资消耗巨大,短期尚可维持,长期则捉襟见肘。中国兵法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粮草跟不上,怎么能站住脚呢?”

  松冈脸上的肌肉放松了,笑笑说,“这个账夏侯先生算对了一半,‘皇军’怎么会不知道粮草先行的道理?我们虽然远离本土作战,但是凭借‘亲善怀柔’政策,就地募集粮草物资,这一点已经纳入‘皇军’作战之战略规划,是不成问题的——”此时松冈还不想把他驻屯筹粮的任务透露给夏侯舒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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