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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五

  古井坊老号在陆安州城南君院街。

  松冈带着宫临济等人登门造访古井坊的时候,夏侯舒城正在二楼的堂屋里面壁而坐。

  楼是砖墙木板楼。天井一侧有一棵高于房顶的银杏树,枝叶繁茂,上午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落下,湿润清爽。天井下面东西两边各有一个花池,一边种着桂花,一边是栀子花。满院香味。

  江淮人家的堂屋,既是家族的会客厅,又是商号或作坊的议事堂。堂屋居二楼正中,大门朝南,内廊回旋,连接东西耳房和正南的一层门楼。因为事先没有打招呼,门房见到身着便装的松冈等人,有点诧异,正要询问什么,宫临济马上说,“这是松冈大佐太君,赶紧通报你家老爷。”门房顿时脸色煞白,骇然不知所措。

  松冈微笑着说,“怎么,没见过日本人?”

  说话间,夏侯舒城出现在二楼阳台上,往下一看,也面露意外神色,没有说话,快步走下楼来,迎着松冈说,“欢迎来鄙号视察。”

  松冈微微笑道,“谈不上视察,登门拜访夏侯先生。”

  夏侯舒城伸手一让说,“里面请。”

  一行人上了二楼,夏侯舒城吩咐佣人准备茶点。松冈坐下后,仰起脑袋转着屁股四下打量,只见正中头顶上高悬一副匾额,上面黑底白迹三个大字:古井坊。正南墙壁上,隔窗挂着古井坊的“勤业训词”、“拓业准则”、“开业十戒”等行业条规。正北无窗的墙壁上,有一条长屏,上面有两行正楷大字——

  粗茶淡饭些许酒,这个福老父享了;

  齐家治国平天下,此等事小儿办去。

  松冈笑道,有意思,有意思。寥寥数语,既有超然于庙堂的淡泊之心,也有忧国忧民的高远境界,难能可贵。

  夏侯舒城顺着松冈的视线看过去,知道他讲的是那个长屏,呵呵一笑说,“这是林则徐之父写给林大人的,家父借来一用,无非借势于一个‘酒’字。小本实业,惨淡经营啊。”

  夏侯舒城的解释好像有点出乎松冈的意料,松冈哦了一声,移动目光,继续扫描室内,一副兴致盎然和好奇的样子。后来松冈的目光就落在了对面西墙下的一个硬木矮脚杌上。那是夏侯家族祖传的一个特殊用具,主要用于当家理事者“每日三省吾身”而用。松冈的目光在硬木杌上流连了很长时间,他在想象,夏侯舒城这样的人,盘腿在这样一个硬木杌上面壁而坐是个什么样子,面壁人的心里是真空还是半空,抑或是不空。松冈注意地看了一下西方的那面墙壁,那里空空如也,光线很暗,只有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

  茶点端上来了,夏侯舒城彬彬有礼地招呼说,“松冈先生微服私宅,属于远道客人,请品茶。”然后向宫临济点头致意说,“宫先生请。”

  这时候出现了一个意外。佣人忙着布置茶点的时候,宫临济一直目不转睛地观察佣人的一举一动和夏侯舒城的眼神,待各自面前的茶点放好,夏侯舒城又向松冈做了个邀请的动作时,宫临济突然说,“且慢。”夏侯舒城愣住了,松冈也愣住了。只见宫临济站起身来,弯下腰去,背着一只手,像一只竖起来的大虾,两只眼睛俯在茶几的上空,对三道茶点进行轮番睃巡。

  夏侯舒城明白了宫临济的意思,冷笑一声,掐上了雪茄,擦燃洋火,捻着洋火棍子,觑了宫临济一眼说,“怎么,怕下毒?”

  宫临济头也没抬,还在观察那几只小碗小碟,看了一会儿直起腰杆对夏侯舒城说,“贵号果然是富豪,茶具都是这样精美。”说完,向松冈堆起一脸皱褶,松冈会意一笑,并点了点头。松冈说,“是啊,宫师长说的不错,中国人说,好马要好鞍,好茶也得要好茶碗。”

  受到松冈的默许,宫临济的感觉进入了最佳状态。在松冈说话的时候,宫临济弯腰端起了景瓷茶碗,举在眼前,煞有介事地观赏一番,然后把它放回,再重新举起一个,再放回。几个回合下来,变戏法似的,把三个人面前的茶碗调了个个儿。

  夏侯舒城抽着雪茄,冷眼相观,微微一笑。

  松冈解嘲似的说,“夏侯先生,你见过日本的茶道吗?工序是非常繁琐的。喝茶的含义已经远远不在茶的本身了,而往往就在那些工序里。”

  夏侯舒城笑笑说,“松冈先生的意思是,让宫师长给我们表演一场宫式日本茶道?哈哈,有趣!”

  松冈也跟着傻笑,说,“夏侯先生不要介意,这是……啊,宫先生,你的表演可以停止了,我们喝茶吧。”

  夏侯舒城说,“没关系,可以理解。松冈先生是不是在陆安州感到很不安全?”

  松冈表情一僵说,“夏侯先生何出此言?”

  夏侯舒城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这些成语都是出自陆安州和陆安州附近。淝水之战的遗址就在陆安州境内。”

  说完,向佣人一挥手,要来一只空碗。

  松冈说,“夏侯先生误解了,误解了。宫师长,我们还是喝茶吧。”

  夏侯舒城说,“宫师长你那是雕虫小技了,难免百密一疏。中国宫廷和要员家庭,每逢江山板荡多事之秋,为了防止对手下毒,往往实行尝试制度。”说着,拿起小勺,从几个茶碗里舀出一些茶水,把碗交给佣人说,“当着他们的面,把它喝下去!”

  松冈立即制止,“夏侯先生,何必如此,这不是让我们难堪吗?”

  夏侯先生说,“宫师长提醒了我,这样做非常有必要。”

  松冈困惑地看着夏侯舒城,宫临济也稀里糊涂地看着夏侯舒城。

  夏侯舒城说,“这样做真的很有必要,日本军队到陆安州来,可不是驮着礼物来做客的,那是用枪炮开路打进来的。我不能担保没有人对松冈大佐恨之入骨,我甚至不能担保古井坊里就没有仇视松冈先生的人。万一出个差错,敝人担待不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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