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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为什么中国军队把粮食留下来了呢?松冈感到不可思议。要是日军,在撤走之前,粮食即使运不走,也一定会放火把它烧了。但是不久松冈似乎就悟出其中的原委。中国军队舍不得烧粮食,对于中国人来说,粮食既是最基本的需要,也是最重要的需要。他们之所以把这些粮食掩埋在仓房下面的地窖里,是因为他们还抱有侥幸心理,认为日军不会挖地三尺。但是他们忽视了一个情况,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需要日本人亲自动手,日本人不懂得怎样做的事情,往往有中国人帮助他们做。要是没有中国人的帮助,光靠日本人自己,恐怕连饭都很难吃饱。

  发现了地下粮库,使得松冈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光。粮库固然是重要的,但是最重要的还不是粮库。地下粮库的发现,说明了陆安州在易手之后,并不是一座空城,你不知道哪里会藏着粮食,甚至有可能藏着更值钱的东西。

  很快,松冈就喜欢上了这座江淮小城。即便在刚刚占领的时候,松冈也竭力注意保护小城的建筑设施和风俗民情。这里和南京不一样,石原次郎和作战指挥部遵守了诺言,部队是从外围防线打进来的,炮弹大都落在了从大蜀山到小蜀山之间中国守军的三道防线上,所以攻城战斗对城市破坏不大,像样一点的建筑物仍然保持了原样。

  按照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攻城掠地,占据城池,是要大大犒赏兵卒的。“皇军”从关东到华东,一路征战,两年浴血,终于有了一个如锦似绣半南不北的城市,砸砸店铺,抢抢东西,搞搞女人,都是很正常的。在当初占领南京的时候,甚至是受到鼓励的事情。但是这次松冈却明确作出规定,并贴出告示,在周边城镇有些行为可以,但在陆安州不许放火,不许杀人,不许强买强卖,不许强奸妇女。

  所有物资及其他交易,包括性交之事,均应建立在自愿自觉公平合理的贸易基础之上,不得扰民以损害皇军荣誉……

  打了胜仗的部队就像吃了激素的狼群,既然给了大家三天轮流狂欢的机会,岂能是这一纸空文所能制约的?但是松冈珍惜小城的意思却表达清楚了,“怀柔”的态度也充分体现了。

  松冈对于陆安州渐渐生发的喜爱不仅是审美意义上的,也有经济意义的。粮食问题已经不那么迫切了,尽管有四百万斤,但松冈还是留了心眼,第一次向派遣军长官部交纳,严格按照七十万斤的标准,多一斤都没有交。松冈的计划是,在把粮库的粮食交完之前这一段时间内,他可以从容地考虑怎样挖掘陆安州的地下财富和耕耘陆安州的地面财富,而不至于让“皇军”士兵们像狗一样成天在乡村东奔西跑地搜刮粮食。这几个月足够了,几个月后,他将会有更可靠和更巧妙的办法弄到粮食或者比粮食更重要的东西。

  小城位于中国南北之间,历史悠久,可圈可点的典故和轶事比比皆是,街头上随便找一座白墙青瓦的建筑,即可看出江淮山水特色和明快而实用的风格,显示出农耕时代此地百姓殷实自足的生活状况。

  这些风格和特色让松冈感到亲切。走在小城街心的青石路面上,沐浴着江淮上空泉水一般纯净的阳光,浏览着街道两边的绸布、竹器、药材、果蔬和各种饭馆、茶楼,聆听着招徕生意的吆喝声,松冈的心情会像天空一样晴朗。随着“亲善政权”的初具雏形和百姓情绪的稳定,古城的生活开始恢复了以往的秩序。这时候松冈就开始思考一个比较长远的计划,那就是要竭尽全力地把天皇陛下“大东亚共荣”的旨意在这里得到最完美的实现,力争把陆安州建成一个“亲善”的模范城市,让这里的百姓效忠天皇。那时候就不仅仅是粮食的问题了,粮食算什么?陆安州有比粮食更值得运往日本本土的东西。松冈在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往往会情不自禁地把军事战略意图暂时淡忘一阵子,而为着陆安州贯彻“怀柔亲善政策”的前景激动不已。

  陆安州现在至少有两个司令,一个是松冈大佐,另一个是“皇协军”警备司令宫临济。松冈不像多数日军军官那样蓄着仁丹胡子,松冈的长相跟中国人没有太大的区别。有时候两个司令会同时出现在陆安州的某个路口、某个街道或某座建筑物的前面。这时候的松冈既不会佩戴军刀,也不会穿高儿马靴,而往往是身着长袍马褂,或者穿当时流行在中国官场的中山装,再或者是西服革履。总而言之,出现在陆安州街面上的松冈大佐,是个绅士。

  这样,“皇协军”司令宫临济就不得不备上好几套服装。宫临济穿惯了军装,不管是用灰土布制作的军装,还是用青麻布制作的军装,或者是酱黄色的“皇协军”军装,做工都不是很考究。变来变去地穿在宫临济的身上,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得劲。但是自从跟在松冈的后面,来来回回地更换长袍马褂或者中山装之后,宫临济就感到很别扭。特别是西装革履,简直就他妈不是人穿的,穿上了脚脖子酸疼不说,脖颈子更像上了枷锁。但是松冈大佐那么穿了,他得跟上时尚。端人家的碗,服人家的管,难受也得受。

  松冈对于宫临济奇形怪状的服装并不介意,只是偶尔会淡淡一笑。一旁的原信少佐马上就会提醒宫临济,西装应该成套的穿,最好不要上面着西服而下面穿马裤,更不要上面是黑的下面是黄的。穿西服尽量穿皮鞋,不要穿布鞋,更不能穿草鞋,穿马裤最好配马靴,如此等等。宫临济虽然从思想上高度重视原信的建议,但有很多技术问题难以处理。

  有一天上午去城南观赏摩青塔,松冈站在塔腰眺望,但见淠水河面辽阔,波光粼粼,水天一色,鹭鸟翱翔,不禁诗兴大发,摇头晃脑,信口吟咏:“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

  宫临济听了半天,不得要领,估摸着说,“好诗,好诗!”

  松冈笑笑,点点头算是肯定。

  宫临济马上又说,“这样的好诗一定是大日本帝国的李白写的。大日本帝国的李白这个——”他伸出了大拇指,“中国的李白这个——”他又伸出了小手指,并且把手腕朝下翻了一下。

  松冈又朝他笑笑。这回宫临济看出来了,他的马屁拍得非常好,松冈大佐笑得非常开心。

  经过一番明察暗访,“亲善团”团长董矸石给松冈大佐送来了一份陆安州工商界知名人士名单。董矸石是从“满洲国”来的,奸龄比宫临济长,所以就比宫临济吃香。这让宫临济的心里很不平衡,同样是汉奸,居然还有个三六九等,妈妈的岂有此理!

  董矸石向松冈大佐呈报的名单上有糖茶公司老板王月凤,“瑞丰”钱庄大少爷秦永宏,中草药老号“康茱堂”二老爷谢三德,白酒老号“古井坊”大少夏侯舒城,棉麻行董事长王进业等等,一共三十多人。几乎囊括了陆安州工、商、运、贩等各个领域的大小头面人物。

  因以上工商行业的掌门人多数在陆安州失陷之前就逃之夭夭,现在陆续回来的并被名单囊括的,除了糖茶公司、棉麻行的人是原掌门人以外,多数都是家族指定的代理人和临时经理人。这些人之所以回到陆安州,有的是亲友通报了陆安州局势渐趋平静的消息,有的则是当地的亲日分子受董矸石雇用,前往这些富翁避难的地方送去了松冈大佐的“安民告示”,怀着试探的心理回来的。

  但是只有两个人例外,一个是“瑞丰”钱庄的大少爷秦永宏,一个是白酒老号古井坊的大少夏侯舒城。这两个人都是长年离家,一个在宿阳办分号,一个在上海搞经销。但是,他们的身份都是确实无疑的。

  松冈问,“粮食呢?为什么没有粮食行业的人?”

  董矸石说,“陆安州最大的粮食市场是‘食为天’粮栈,老板田亦任在‘皇军’进攻陆安州之前,被江淮保安团绑架了,至今去向不明。剩下的都是小商小贩,不成气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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