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徐贵祥 > 八月桂花遍地开 | 上页 下页
一一


  民国二十六年,宿阳一带大旱,饥民遍野。霍英山瞅准时机,悬帜招兵,就一句话,当兵吃粮,每日八两。八两就是半斤,那季节每日有半斤粮食,人就不至于饿死。于是乎蜂拥而至,十天之内就征得兵丁二百多人。霍英山赶紧打住,不招了。这些难民加入霍英山的队伍之后才知道,其实每天的粮食不是八两,而是一斤。霍英山多了个心眼,他怕把每天一斤的底露了出去,难民都爬过来,三天就把存粮吃光了。

  那时候的天茱独立大队,用江淮地区负责人高毓廷的话说,基本上是个半土匪性质。直到成立江淮军区,恢复了霍英山的红军身份,正式宣布了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番号,这种情况才算结束。

  霍英山对高毓廷的那句话耿耿于怀,合编的时候,给高毓廷出了不少难题。后来虽说没有闹出大的别扭,但霍英山拒绝江淮军区委任政治委员。军区出于团结考虑,掌握轻重缓急,只好先派了作战科长龙文珲到天茱山给霍英山当副司令员。龙文珲读过三年私塾,粗通文墨,来的时候带来一部电台。这样,江淮军区对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的指挥关系才开始理顺。

  彭伊枫等人在大蜀山唐春秋的防区里住了一夜。这一夜彭伊枫基本上没睡着,想想即将开始的工作,想想阔别数年的父兄般的老排长,还真有点激动。再想想政治部那位首长的话,现在已经启动了绝密的单线交通体系,直接由“老头子”指挥,可见陆安州的形势已经到了最严峻的关头。

  第二天天蒙蒙亮,游击支队独立营副营长李广正带领一个排赶来接应。一路翻山越岭,目之所及,净是苍松翠柏,竹海浩渺;沿途桂花飘香,栀子盛开。曲里拐弯走了约摸三四十里山路,老远便看见山坳里掩映着一片灰墙黑顶的房屋。李广正说,“那就是支队部杜家老楼了。”

  临近杜家老楼的时候,刚翻过一道山梁,便见羊肠小道的附近有人影晃动。李广正说,这都是霍司令派来暗中保护首长的。彭伊枫听了,只是笑笑。过了笋岗店,再走大道,道两旁就有全副武装的战士,穿着短裤,打着绑腿,背着汉阳造,像树桩一样立在路旁。见到了彭伊枫等人,就打举手礼,有的像样,有的不像样。彭伊枫偶尔摆摆手,微笑致意。

  到了杜家老楼宅院的大门口,气氛就热烈了,有人练刺杀,有人练大刀,喊声雷动,一片龙腾虎跃的景象。李广正先行一步,跑过去报告了,不久就看见从大门口出现了一团黄色,远远看去,像一面黄帆,一摇一晃,临近了,就看见是一件黄呢子军大衣迎风招展。军大衣上托着一颗硕大的脑袋,目光炯炯,威风凛凛地向彭伊枫等人蹦跶过来。

  彭伊枫停住了脚步,含笑等待。到了二三十步远的时候,黄呢子军大衣停止了摆动。霍英山站住了,伸长脖子,像一只觅食的鹅,看着彭伊枫,擦了擦眼睛再看说,“伊枫?怎么是你?真是你吗?”

  彭伊枫心里一热,眼眶就湿了,说,“是我啊老排长,我是伊枫啊!”

  霍英山哗地一下掀掉军大衣,一拐一瘸地蹦到彭伊枫的面前,抓住彭伊枫的手,喊了起来——“天啦,他们说要给我派一个政治委员来,我哪里知道是你啊!”

  彭伊枫说,“都怪我这些年没有跟老排长通气。”

  霍英山说,“我要知道是你,打死我我也不会抵制了。这下好,硬是把你降职当了政治部主任。你看这事闹的!”

  彭伊枫擦擦眼角,笑笑说,“你过去不是一直教导我们说,干革命不分职务高低嘛。政治部主任也好,政治委员也好,不都一样干革命吗,一样地打鬼子啊!”

  霍英山说,“嗨,我又犯‘右倾’了,我只琢磨咱们的队伍是政治委员有最后的决定权。我想我拖着一条瘸腿在天茱山艰苦奋斗了好几年,总算拉起了一支队伍,开辟了一块根据地,加强政治工作可以,哪能让别人来最后决定呢?去年我就抵制了一个政委,这次我又抵制了。来当政治部主任我欢迎,政委我不需要,我这个司令员兼政治委员也有些年头了,我不习惯别人决定我。结果还把江淮军区给得罪了,说我是山大王脾气军阀作风。要是早点知道是你来,也不会有这档子事了。”

  彭伊枫说,“老排长别检讨了,认识一下你的新部下。然后就把王凌霄和田红叶等人介绍给霍英山。”

  霍英山说,“好好,一看都是有文化的人,咱这队伍,啥都不缺,就缺文化。你们来了,就是雪中炭、及时雨。”

  田红叶是抗敌剧社的小头目,嘴皮子厉害,马上给霍英山灌了一通甜言蜜语,说:“霍司令你名气大哦,没有谁不知道你的大名,连延安和云岭都知道。你在天茱山开辟根据地劳苦功高,你跺一跺脚,天茱山半壁河山都是抖的。”

  霍英山哈哈大笑说,“嘿嘿你这个田同志,嘴巴还真甜。走,进屋谈,我早晨让冯存满他们出去打鸟,中午还有斑鸠吃呢。”

  八

  桃花坞方家小姐方明珠连续几天都是在焦躁不安中度过的。

  风声越来越紧了,日军自从占领庐州、固镇之后,在淮北鲁南一带停顿休整,厉兵秣马。陆安州已是风声鹤唳了。

  让明珠小姐最头疼的,是父亲方蕴初不愿意离开桃花坞。任明珠小姐磨破嘴皮子,老爷子就是一句话:“在桃花坞我是财主,离开这三尺硬土,到哪里我都是叫花子。”

  方蕴初这种心态很奇怪,明珠小姐把它理解为小农意识,理解为土财主意识。但你有你的千条计,我有我的老主意。方蕴初说,“日本鬼子打的是中国,我躲在哪里都跑不出中国,跑到哪里他都照样打。”

  明珠说,“那好歹也得到后方躲一躲,现在正在风头上,日本人可是烧杀抢掠什么都干得出来的。”方蕴初说,“我这把老骨头了,我还怕啥?我还是桃花坞的区长,堂堂民国政府任命的,怎么能撇下一区老小不管呢?”

  其实,方明珠不知道父亲的内心深处还有一个隐秘的期盼。

  方蕴初这一生,真好比是在苦水里泡着长的。那年皮诺尔治好了方蕴初的难言之疾,在此后的十年间,夫人给他生了五个孩子,存活了二男一女。长子方佛朗后来在上海读书,没承想在一次学生运动中死于非命。次子方索瓦自幼羸弱,长得像个女孩,眉清目秀的。但是长大了却投笔从戎,从黄埔军校毕业后,随军到鄂豫皖地区“剿共”,在一次战斗中失踪。方蕴初得到消息,一滴眼泪没落,却在后花园里不吃不喝地坐了一夜,那样子有点吓人。任你劝也好,拉也罢,他就是纹丝不动。

  要知道,二儿子跟父亲生活的时间最长,小时候没有去城里读书,是在桃花坞的私塾和皮诺尔的调教下长大的。这个儿子自幼聪慧过人,学业优异,听皮诺尔讲外国故事,过耳不忘,并且能绘声绘色地转述给父亲。这样的孩子怎么能说走就走呢?方佛朗已经死了,方索瓦是方家唯一传宗接代的人,倘若真的不在人间,老爷子还有什么盼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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