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徐贵祥 > 八月桂花遍地开 | 上页 下页


  彭伊枫说,“谢谢祝团副和稀泥。可是没有国事,哪有私谊呢?其实你们大可放心,今天唐团长能够把话说到明处,并不是坏事;我们争论几句,也没有什么不妥。当然,问题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解决的,但是能够推心置腹,不遮遮掩掩,就有了解决问题的基础。”

  唐春秋说,“对不起啊诸位,国难当头,千头万绪,我唐某是真心抗日,却也是恨铁不成钢。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那我们就以后看吧。”

  彭伊枫端起酒杯说,“唐团长,各位,虽然说我们之间有分歧,有争论,甚至还有前嫌,但是,我们再怎么打也还是自己的兄弟之争。现在已是抗日大局,我们在外面就已经听说,在天茱山七十七军部队里,以唐团长为首的一二五团,在抗日方面是决心最大、态度最强硬的部队。为此,我们新进入天茱山参加抗日斗争的同志,把酒倒满,诚心诚意地敬唐团长和一二五团各位长官一杯。说着就站了起来,亲自动手,把一圈酒杯倒满了。”

  唐春秋有些发蒙,看着彭伊枫咕咚咕咚地倒酒,好像彭伊枫是主人而他是被请来的客。等彭伊枫倒完了酒,举起酒杯往他的杯边一碰,他还是有点回不过神来,慌忙站了起来,说,“好好,彭先生,你说得好,是非曲直不是你我几个人在这里说得清楚的。有你们这些秀才约束霍瘸……啊,不,那个霍瘸子尊姓大名是……”

  林用树说,“霍英山。”

  唐春秋说,“啊对,有你们这几位文武兼备的干才进入天茱山,辅佐霍英山,也是天茱山抗日军民的一件幸事。欢迎诸位,干杯!”

  说完,一仰脖子,居然喝光了。

  在唐春秋的一再挽留下,彭伊枫等人在一二五团防区住了一夜。趁这个机会,彭伊枫做了两件事,一是摸摸唐春秋的底,看看这位国军上校抗日到底有多少底气;二是摸摸一二五团部队的底,看看士气、装备和战术。这两件事情都办得不错。至于部队情况,因为友军访问,不便深入,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是彭伊枫能感觉出来,一二五团士气并不高,官兵的眼神有些闪烁游移,装备和军需好像也差了一点。如此看来,霍英山的队伍恐怕情况更糟。有了这个思想包袱,彭伊枫这一夜就没有睡好,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老排长啊老排长,这些年你可真是不容易啊!”

  彭伊枫的老排长就是霍英山。

  想当年红军还在天茱山打游击的时候,正在县城读初中的彭伊枫跟着同学参加红军,因为年龄太小,分兵的时候别的班排长都不要,急得彭伊枫直哭。霍英山见了说,“个头儿是小了点儿,打两仗就长高了,这个兵给我吧。”后来彭伊枫就跟着霍英山,但是手里没有武器,平时给霍英山当勤务员,打个洗脚水点个烟什么的,打仗的时候就像跟屁虫一样围着霍英山,给他装子弹,帮他擦大刀。高兴的时候,霍英山就让他放两枪。

  霍英山作战勇敢是没说的,但霍英山有一个最大的毛病,就是不爱学文化。红军到了陕北,霍英山当团长,彭伊枫在他手下当营长。形势稍微稳定了,彭伊枫要求进入抗大学习,他劝老排长学文化,老排长把旱烟锅往他脑袋上敲,笑呵呵地说,“世道上的文化就那么一点点,你也学我也学,那还不给学完了?我不学了,省着给你学吧!”

  哪想到后来就发生了那些事情呢?

  那次霍英山离开陕北的时候,还托人到抗大跟彭伊枫说了,说是革命不要他了,革命让他去管马,他管不了,回老家种地去了。以后回到天茱山,别忘了去看看老排长。等彭伊枫接到口信赶到保卫局的“消毒班”,老排长人已经走了,铺盖卷子上还放着六块大洋——他把组织上发给他的路费连同铺盖卷子一起留给革命了。

  老排长性子硬啊!

  三

  这一夜王凌霄的心情也很不平静。

  对于陆安州这块土地,王凌霄并不陌生。过了金刚山,从豫南一路东进,陆安州迎面逼近,埋藏在王凌霄心底的隐痛也就一点一点地被激活了。

  天还是那片天,水还是那片水,人却不是那个不知愁滋味的少女了。一晃将近十年过去了。

  十年前她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姐,是一个生活在书香门第的千金。父亲从英国留学归来,是苏州城内首屈一指的外科医生,不仅民众拥戴,当地的官僚阶层也非常尊重他。但那时候王凌霄不知道,父亲已经是一名共产主义的信仰者了。

  有一年春天,家里来了一位年轻人,一口皖西话,常常跟父亲早出晚归。那个年轻人给十七岁的王凌霄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为在此之前她被礼教约束,除了在省城的女子学校读书,很少有同外人、尤其是异性接触的机会。皖西来的年轻人身着那个时代城里流行的无领学生装,仪表堂堂,不苟言笑,多数时候都在紧抿着嘴唇,配着丰满而前翘的下巴,给人一种坚强和自信的感觉。但是不久王凌霄发现,这个年轻人并不是一味地沉默寡言。那时候已经有消息不断传来,日军觊觎中国的东三省,要在那里建立所谓的“满洲国”。有一次几个同学约王凌霄一起到城外去,说是踏青。王凌霄信以为真,就跟着去了。没想到在一个小镇上与他邂逅,这才知道,这个经常出入自己家的年轻人,竟然是一个“赤匪”。

  那天在苏州城外的一个小镇上,秘密集结着从上海、南京和庐州来的学生,大约有二百多人的样子。王凌霄和同学们簇拥着挤进人群,起先她还没有认出来那个穿着红军军装的年轻人,远远看去,那人大约也就二十三四岁的样子,中等身材,脸上略有点络腮胡子,肤色微黑,这就把双眼衬托得非常明亮。那人站在凳子上演讲,操着带有江淮口音的京腔,声调缓慢而凝重,儒雅中暗含着粗犷,激昂中渗透着悲壮。他的手掌是张开的,说话的时候,手心向外推动、向上举动,拳头一攥一攥的。

  他最初引起王凌霄注意的,就是这个奇特的手势。他打着这样的手势,晃动着拳头,一遍一遍地说,“国家者人民的国家,天下者人民的天下。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国将不国,何以为家!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热血青年们,让我们起来,起来,去战斗!为了我们民族的复兴,为了几千年文明的承接延续,让我们这一代人挺身而出,勇敢战斗!我们保卫我们的国家,不等于是保卫朝廷,也不是保卫军阀专制政府,我们是保卫我们自己的国土,保卫我们自己的家园!朝廷是靠不住的,军阀也是靠不住的,只有靠我们自己筑起血肉长城,抵御外侮,洗刷内政,才能使我们的国家发展、进步、强大!”

  王凌霄后来终于认出来了,她看清了他的严峻的下巴,尽管那上面已经蒙上了一层胡须。这个人就是经常跟她的父亲早出晚归四处奔波的皖西客人沈先生,动态的他和静态的他几乎判若两人。王凌霄这时候也就似乎明白了,为什么专学西医的父亲,让人采购了那么多中草药;也难怪有人传说,医院的中西药材、药品和器械,不断地流向西部地区。

  那一次,进入王凌霄的耳朵里,最多的那句话便是“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沈先生一遍一遍地说,“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我们要用自己的热血医治民族的痼疾。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我们要用自己的肩膀负起民族责任。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难道我们能眼看着国土沦丧、宝藏流失、人民受辱?不能!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也就是我们热血春秋慷慨赴死的时候。青年同胞们,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让我们起来起来起来,迎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

  他的拳头高举,在空中像一个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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