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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一

  不知秋风何处发轫,几个回合下来,草草木木就变灰了,槐树的枝桠露出筋骨,像一丛丛嶙峋的手指,簌簌地指向天空。午后的阳光从风沙弥漫的黄尘里透过,落在兵车辚辚的小城上空,升腾起一股浑浊的萧瑟之气。

  苏鲁皖长官部临时落脚在小城西南角的陶瓷厂里,工厂已经停产,厂房里住满了长官部直属部队的兵马,电台天线稀稀拉拉地在风中摇曳。一辆车从东向西而来,穿过城门,再穿过杂乱无章的广场,一直开到长官部的大院门口。车停后,沈轩辕从车上挪下身体,站正了,仰脸向斜上方看了看,然后抻了抻毛呢军服,失去光泽的皮靴踏着哨兵的敬礼声,节奏分明地跨进了李长官的临时官邸。

  李长官已经等待多时了,听见脚步,只是用手做了个动作,示意沈轩辕到作战地图下面,开门见山地说明了紧急召见他的原因:“文远兄,根据战事需要,长官部和省府做出决定,委沈轩辕文远兄任交战区陆安州行政公署专员兼警备司令。”

  事情来得突然。沈轩辕怔怔地看着李长官,半天没有说话。李长官倒是神闲气定,脸上看不出波澜,两片厚嘴唇嚅动的幅度不大,但是从其中滚涌出来的声音却是低沉凝重——“进入秋季,日军连克数城,急于打通江淮交通,实现南下西进之战略,武汉周边已经战云密布,逐鹿荆楚不可避免。陆安州西靠天茱山,南濒淠水河,接中原之壤,扼平汉门户,更兼粮油丰茂,敌志在必得,我志在必守。侯先觉将军率七十七军两万余众在大蜀山一带构筑三道防线。文远兄到任之后,宜速纵横友军,动员民众,恢复机构,建立战时保障体系,辅助七十七军主力,粉碎敌强占陆安州之计划。”

  沈轩辕的表情有些僵硬。从窗口射进来的阳光落在地面上,反溅出一些扑朔迷离的光斑。光柱里有细小的尘絮在飞舞,飘浮着淡淡的土腥味。李长官回到高背木椅上说,“诚然,战乱频仍,人心惶惶,陆安州政府机构业已瘫痪,环境十分恶劣。当地武装形形色色,有中央军、有民团、有新四军游击队,还有土匪。陆安州就像一只被打散的木桶,文远兄这次就任陆安州行政公署专员,就好比一根桶箍,就是要把这些散乱的板板块块箍起来,一致抗战。依眼下之情景,大敌当前,促使各派势力摒弃前嫌,众志成城,方为要务。”

  沈轩辕的眼神似乎集中在李长官的身上,但李长官看出来了,那眼神是空洞的。天知道这颗头颅里此刻装的是什么。李长官说,“文远,值此江山板荡之际,我和仲岳出此下策,既是不得已而为之,亦是为之而不得已。兄乃党国干城,文兼武备,又是江淮人氏,熟知地理民情,受命于危难之中,必能挽狂澜于即倾。为了给七十七军提供后援,兄还要尽快筹建警备司令部,统领陆安州各派抗日武装。只要陆安州再坚持半年,待我战区空间与时间之转换成为现实,我将集结重兵以守之,逼迫南下之敌改道,减轻武汉之压力!”

  李长官讲完了,似乎有点累了,也似乎解脱了,把脑袋往椅背上一靠,从半眯缝的眼皮下面观察沈轩辕。李长官不仅是战区司令,还是江淮省府主席,这些天来确实心力交瘁。

  沈轩辕面无表情地看着李长官,欠了欠屁股,手里玩弄着一只雪茄,欲言又止。李长官说,“说吧,我知道你有一大堆问题,有一大堆要求。你说你的,我给我的……我能给多少给多少。”

  沈轩辕问,“日军何时攻打陆安州?”

  李长官坐正了身体说,“从华东战况看,最迟秋末,也就是月把两个月的事。最早嘛……”李长官不说了,看着沈轩辕。沈轩辕的腮帮子动了两下。李长官说,“这两天情况有点复杂,真真假假乱七八糟,不过你得做好思想准备,也许就是十天半月的事。”

  沈轩辕放下雪茄,起立,一只手托着军帽,看着李长官说,“长官,我只有一个请求,把我的副官放出来吧。”

  李长官怔了一下,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气,迎着沈轩辕的目光,又把眼光避开了,没有马上答复。

  沈轩辕说,“这也可以看成是我唯一的条件。”

  “文远,你这是为难我了。”李长官肥厚的嘴唇动了几下。“你不是不知道,仲岳那里已经有确凿证据,他是共产党。而且,有人反映你跟‘太子会’有来往,也是由他穿针引线的。”

  沈轩辕仍然伫立不动说,“长官,恕我直言,不管你们怎么猜疑他,也不管他有什么嫌疑,这个党也好,那个会也罢,但他的第一身份是一个中国人!把他放出来吧,我需要他。”

  李长官背起手,开始踱步,踱了一圈,又踱了一圈,然后仰起脑袋,看着沈轩辕说,“瓜田李下,你就不怕牵连?”

  沈轩辕说,“国难当头,只求问心无愧。”

  李长官在这一瞬间似乎来了精神,直视沈轩辕,突然笑了,“好吧,我答应你。不过他现在不在此地。”

  沈轩辕说,“只要把他放出来,我会跟他联系。”

  李长官点了点头说,“那好,仲岳那里我来说话。”

  沈轩辕注视着李长官,顿了顿又说,“钧座如此信赖,沈某当以死相报。不过,抗日之战争非一日两日,所要应对的局面也不是一件两件,错综复杂,虚虚实实,各人秉性不同,沈某又一向给人孤傲印象,有人不容,一直怀疑沈某是共产党,真怕授人以柄,陷钧座于两难。”

  李长官点点头,突然抬头,目光炯炯地看着沈轩辕问,“文远老弟,跟兄台交个实底,你是吗?”

  沈轩辕说,“我只能跟长官说,我不是。”

  李长官愣了一下,咧嘴笑了,向沈轩辕摆摆手说,“你是也罢,不是也罢,我也不追究了。大敌当前,唯才是举。用你的话说,第一身份是中国人啊!”

  沈轩辕身体一振,举手敬礼:“长官,轩辕告辞了。”

  说完,拿起放在茶几上的委任状,转身出门。刚走到门口,就听到李长官在后面喊:“文远……”这一声竟然喊出了三分悲怆。沈轩辕转身,凝视李长官,李长官的眼睛果然有些潮湿——“文远兄,但使龙城飞将在,不叫胡马度阴山。此一去……拜托了!”

  沈轩辕一动不动,沉默了好一阵,才说了一句话,“长官保重,卑职自当恪尽职守。”

  当天夜晚,一辆嘎斯吉普车便驶出了战区长官部,一头扎进了通向江淮的茫茫夜幕。

  沈轩辕坐在车上,回想这些天来奇奇怪怪的经历,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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