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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理排长


  1

  对于老兵,我始终有着一种不能释怀的情结。

  到胶东半岛的一支部队代职,认识的第一个老兵是在中午开饭之前,一个佩带值班员臂章的小个子军士在队列前指挥唱歌。他挥动双臂,就像一艘劈风斩浪的战舰,在由官兵组成的海面上,掠起一浪高过一浪的惊涛。歌毕,老兵又讲评上午的情况,布置下午的工作,言简意赅,有条不紊。部队指导员窦维博告诉我,这个兵叫罗杰,当兵已经八年了,现在代理二排排长。这是他第二次代理排长。

  地爆连的午餐进行曲是一首无言的歌。“君子食无语”的古训在这里得到了自觉的体现。从我的正前方向左大约150米看出去,可以看见老兵罗杰的侧影和一只脚。脚是典型的老兵的脚,胶鞋绿色淡去,胶帮和布面连接的地方,有一条蚯蚓般弯曲的汗渍,鞋帮上还有磨破的、长短不一的毛边。

  此后,我就开始注意罗杰了。罗杰1995年入伍,1996年担任班长,连续六年被评为优秀士兵,一次立三等功,两次被评为优秀共产党员。让我看重的还不仅仅是他以上的荣誉,而是罗杰带出了一批好兵。在地爆连现有的20名副班长以上的骨干中,有9名都曾经是罗杰的兵,其中4名是建制班的班长。全连惟一一个第二年兵担任副班长并代理班长的,就是罗杰的助手、六连副班长王敢闯。在连务会上,这些骨干同他们的老班长平起平坐,在训练场上,他们还将一如既往地同老班长一比高低,这大约也算是对老班长的苦心孤诣的一种回报。

  1999年,地爆连爆出了一个冷门,士兵张杰华和张明胜同时考上了军校,这两个人都是罗杰手下的兵。罗杰是个初中生,这就注定了他没有报考军校的可能,提干的可能更是微乎其微,但罗杰把自己无法实现的愿望托付给了他的兵。对这两个战士,首先是思想引导和严格管理,使其军政素质过硬,从而取得报考军校的先决条件。在他们报名之后,罗杰号召班里同志分担所有公差勤务,最大限度地保障他们的时间。他们学习误了吃饭的时间,回来之后,班里的同志会从床下拖出两只合扣的脸盆,从仍然烫热的开水里端出热乎乎的饭菜……据说,再过几个月,这两名军校学员就要回来了,将是少尉军官,又成了老班长的顶头上司,而老班长的代理排长名分也将随之取消。罗杰对此很坦然,什么叫老兵?老兵就是一个老老实实叫干啥就干啥的兵。

  罗杰的带兵诀窍在哪里呢?他跟我谈了三点:一是思想带兵。首先你得知道你的兵在想什么,哪些想法是对头的,哪些是不对头的,然后你结合亲身体会引导他,他说话做事就明白了。第二是行动带兵。你当个班长,军事训练你是权威,思想作风你是楷模,任务来了,你先上,战士们自然就上去了。第三是感情带兵。班长也是兵,代理排长还是兵,最知道兵的心,要设身处地地为兵排忧解难。他把你当成兄长,当成亲人,有了凝聚力,就有了号召力。

  2000年2月,在罗杰的人生历史上,这是一段刻骨铭心的路程。就在这期间,家里不断地报来父亲病危的消息,信件、电报、电话接踵而至,为了促使他早日回乡,还把父亲的照片寄到部队。望着照片上奄奄一息、已经不成人形的父亲,罗杰蹲在营区里的池塘边嚎啕大哭。哭完了,他把信和照片一起藏了起来。因为,这时候他不能走,连队刚刚装备了最新式的武器,上级首长要来观摩示范演练,他既是教练员,又是指挥员。他一走,给连队出的难题就大了。他强作笑颜,在演示场上,面对将星闪烁的主席台,指挥若定,带领示范排把课目演练得虎虎生风、滴水不漏,博得一片喝彩……从现场会下来,他没有再回连队,在会场外面,指导员把探亲的车票递到他的手上,连长则拎着他的探亲行李……他热泪盈眶地登上了南下的火车,可是,他还是迟了一步,就在列车驶过徐州、已经在家乡大地上奔驰的时候,他的父亲带着最后的思念和期盼,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两年过去了,每当回忆起这揪心的一幕,尽管罗杰的表情不动声色,但我还是能够从他的眼睛里看出那种难以抑制的悲痛,抑或还有愧疚。我想起了尉缭子的一段话:将受命之日忘其家,张军宿野忘其亲,援桴而鼓忘其身。罗杰不是将军,勉强可以算个兵头将尾。但是,忠孝难两全的说法,对于老兵罗杰来说,绝不仅仅是豪言壮语。

  2

  在认识李德河之前,我接触到一个大个子老兵,叫代山。代山当兵9年,6次被评为优秀士兵,立过三等功,到集团军教导队参加骨干培训,毕业时所有科目的成绩都是优秀。我跟他开玩笑说,代山代山,你的这个名字不太妙啊,你的代理排长怕是当到头了,代了三次,就没有下次了。代山听了,腼腆一笑说:那可不一定啊,我们这些老兵,就是填空的,连队缺了干部,我们就顶上去,有了新排长,那就再回班里当老兵。要说创纪录,二连的李德河才是,他都六次代理排长了,没准还有第七次第八次呢———就这一句话,让我把浓厚的兴趣从代山的身上转移到李德河的身上了。

  套用托尔斯泰的话说,新兵的想法千差万别,老兵的故事大都相似。

  李德河是1990年12月入伍的兵,算起来已是10多个年头,年龄也过了而立之年,他的履历本身就是一部跌宕曲折的书。他从当兵第三年开始担任班长,1996 年下半年一名排长调走,新排长没有到位,连队决定由他代理一排长,此后几上几下,开始了漫长的代理排长生涯,到2001年下半年,第6次代理排长,算是全团的元老级代理排长。

  连队原先的文书叫张思勇,虽然小学文化,但身怀绝技,11次参加团里的黑板报比赛,居然得了8次第一,可以说功勋卓著。后来因为居功自傲,蔑视连队干部,被下放到班排当兵。别的班长排长对张思勇采取的是敬而远之的态度,那就只好把这个“离退休老干部”放到李德河的一排。李德河琢磨了几天,找到了一本书,跟张思勇一起探讨德和才的关系:才大于德是个什么结果,德大于才是个什么结果,有才无德是个什么结果,德才兼备是个什么结果。这样一探讨,就把穴位定准了,张思勇终于承认,虽然有才,但倘若处理不好德才关系,得不到组织和他人的支持,再有才也没有用武之地,也将一事无成。对于李德河,张思勇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有一次中午李德河洗脚,张思勇竟然态度十分虔诚地要给李德河倒洗脚水,自然被婉言谢绝了。

  1997年年初训练新兵,有个叫张勇刚的新兵,刚新鲜了几天就发现情况不对,这部队好玩是好玩,但是太苦太累。于是就耍赖———先是编了一首歌,把《打工十二月》的歌词改了,一年四季都是当兵的苦。然后装病压床板,病号饭不吃,半夜里偷偷吃饼干。其他骨干和老兵看不下去了,要“戳穿他的阴谋”,李德河笑笑,不动声色,继续观察。终于在一个晚上,李德河开始训话了,说:你张勇刚行啊,歌词改得不赖嘛!什么叫苦?这么多老兵,没有一个被苦死的,你一个农村孩子,这点苦都受不了,将来还有更大的苦头。苦这东西,你越是怕它,它越是找你。像你这样怕苦怕累,一辈子都逃不了一个苦字。一席话说得张勇刚幡然省悟,鼻涕眼泪抹了李德河一身,说:“排长,要不是你及时开导我,我早就跑了,计划都有了,就是没有钱。排长,你救了我,我也得以实际行动报答你。”张勇刚果然没有食言,以后新兵排解散,他被分到集团军教导队,入党、立功、被评为优秀士兵,当了5年兵,什么都有了,皆大欢喜而走,至今仍然同李德河保持通信,字里行间感恩戴德。

  3

  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这个班的平均身高是一米七八。最高分是胡居辉,一米八七,最低分是班长曾令炎,一米六六。完全可以想像得出那种尴尬的场面。一声向右看齐,排头兵胡居辉脑袋向右四十五度,还需要低下四十五度,才能看见班长的眼睛,乍一看,这个大个子兵的表情怪里怪气,好像有点蔑视班长的意思。其实不然,胡居辉对曾令炎言听计从。想当初,胡居辉刚到部队的时候,因为没能学成开车,大闹了一场情绪,就是这个小个子班长迷途点津,一席“天涯何处无芳草,金子早晚要闪光”的雅俗共赏的彻夜长谈使他重新定了位,在当兵第一年的“双争”活动中,就被评为优秀士兵。

  曾令炎之所以能够“鸡立鹤群”并立于不败之地,追根溯源,又引出了另外一个人,他叫翟战元。曾令炎曾经是翟战元手下的兵,对翟战元感情很深,虽然如今已经不在一个连队了,但对翟言必称“老班长”,并曰:严师出高徒,没有老班长,就没有我的今天。

  翟战元是我代职所在的工兵团二营一连班长,1994年12月入伍,曾经在军区陆军学院工程兵训练大队受训8个月,以技术过硬享誉工兵团。

  翟战元服役8年多,3次被评为优秀士兵,4次被评为“红旗操作手”,作为这支部队的重要特色,翟战元也是一个老资格的代理排长,而且几起几落,前后代了三次。

  依我看来,翟战元的身上最闪光的还是爱兵带兵,说桃李满天下固然夸张,但翟战元带出了一批技术能手、带兵骨干却是实实在在的,像前面提到的曾令炎就是其中之一。2001年7月连队在青岛施工,操作手奇缺,翟战元大包大揽,临阵磨了两把快刀———曾令炎和李建强。推土机是个庞然大物,操纵杆多,头绪纷繁,而且操作过程全是逆向思维。为了达到速成目的,翟战元将进、退、升、降、转、移各个环节以及安全和质量监控过程,全部制作标签,也就是说,新手在操作过程中遇到任何疑难问题,都会有“锦囊妙计”,这套办法虽然老套,有点像“看图识字”,但是直观易懂,曾令炎和李建强很快就运用自如,迅速成为独当一面的操作手,成为施工中的生力军,同时也“繁殖”出一批新的操作手。现在,这两个人都是班长。

  翟战元带兵练兵有一套系统的招数,即:先带思想,后教技术;重在原理,辅以操作;因人施教,抓点带面。战士曹剑峰家庭条件优越,文化程度偏高,见多识广,对连队的“土老帽”们一般不放在眼里,几句话不投机,就捋袖子要动武。1999年到莱西施工,翟战元同曹剑峰彻夜长谈,把话说得明白,“沙场点兵选良将,市场竞争任贤能”,只有先把训练场上摸爬滚打搞明白,才有可能在其他领域里大显身手。军营这一套,既锻炼能力,也提高意志,更重要的是教会你做人,教会你完善自我。兵当得不明白,这几年就糟蹋了。翟战元不卑不亢,准确地捏住了曹剑峰的“软肋”。曹剑峰很服气,跟班长表态,既然来当兵,就当明白兵。浪子回头金不换,有文化的曹剑峰一旦觉悟过来了,就成了一只虎,训练成绩势不可挡地往上蹿。现在,曹剑峰已经担任了三班班长。

  同曹剑峰形成对比的是吴宇。此人刚当兵时有三大特点:文化低、反应慢、胆子小。对吴宇,翟战元采取的是“中医疗法”,文火熬药,缺什么补什么。首先是把操作教材当文化课本,补文化的同时背理论;然后是“笨鸟多飞”,翟战元一遍遍地讲解示范,吴宇跟着一遍遍地练。实在累急了,翟战元就指挥他的另外几名弟子如李建强、曹剑峰等人,轮番上阵带着吴宇练习。最后的结果就像曹剑峰说的那样:这样带还有带不出来的吗?别说吴宇还不是真笨,就是真笨,这样反反复复地灌输,他无论如何也得开窍了。翟战元的另一名“高徒”、八班班长刘业发说:“老班长那个耐心不得了,只要你到了他的手下,他就不会让你掉队,哪怕你是一只狗熊,他也能把你训练得会开推土机。”

  这就是“名师”的水平。

  几年来,翟战元自己当着班长或者代理排长,又为连队培养出一批骨干。曾令炎已经像燎原的火种一样被撒到别的连队当班长去了,本连还有三班班长曹剑峰、七班班长李建强、八班班长刘业发、一班副班长杜宽、五班副班长吕伟。最让人欣慰的,就是那个曾经一度被视为“老大难”的重点人吴宇,在翟战元的调教下,也终于成了一名优秀的操作手,并担任了八班的副班长。

  4

  在我代职的这支部队,关于老兵的故事还有很多,我喜欢这些老兵,他们全是代理排长,清一色的士官。士官士官,似官不是官,但这些人都有过人之处,或意志坚定,或思想成熟,或技术权威。一个思想素质好、专业技术过硬、性情善良的老兵,往往就是为我们迈好军旅生涯第一步导航的明灯。

  我曾经同一位名叫董以敏的指导员就老兵话题做过长谈,董指导员读过我前些年写的小说《弹道无痕》,对于我的“老兵情结”表示充分的理解,说:“我觉得我们这支部队的这些老兵们特别像你笔下的那些老兵,有的像李四虎,有的像石平阳。不同的是,你写的都是理想人物,而罗杰、李德河他们却都是实实在在的大活人。这些老兵啊……怎么说呢?一句话,让你看上一眼,就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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