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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冬心(2)


  今天的酒席很清淡。铁大人接连吃了几天满汉全席,实在是没有胃口,接到请帖,说:“请我,我到!可是我只想喝一碗晚米稀粥,就一碟香油拌疙瘩丝!”程雪门说一定照办。按扬州请客的规矩,菜单曾请铁保珊过了目。凉碟是金华竹叶腿、宁波瓦楞明蚶、黑龙江熏鹿脯、四川叙府糟蛋、兴化醉蛏鼻、东台醉泥螺、阳澄湖醉蟹、糟鹌鹑、糟鸭舌、高邮双黄鸭蛋、界首茶干拌荠菜、凉拌枸杞头……热菜也只是蟹白烧乌青菜、鸭肝泥酿怀山药、鲫鱼脑烩豆腐、烩青腿子口蘑、烧鹅掌。甲鱼只用裙边。鮕花鱼不用整条的,只取两块嘴后腮边眼下蒜瓣肉。车虫敖只取两块瑶柱。炒芙蓉鸡片塞牙,用大兴安岭活捕来的飞龙剁泥、鸽蛋清。烧烤不用乳猪,用果子狸。头菜不用翅唇参燕,清炖杨妃乳——新从江阴运到的河豚鱼。铁大人听说有河豚,说:“那得有炒萎嵩呀!——‘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有蒌蒿,那才配称。”有有有!随饭的炒菜也极素净:素炒蒌蒿薹、素炒金花菜、素炒豌豆苗、素炒紫芽姜、素炒马兰头、素炒凤尾——只有三片叶子的嫩莴苣尖、素烧黄芽白……铁大人听了菜单(他没有看)说是“这样好,‘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他请金冬心过目,冬心先生说:“‘一箪食,一瓢饮’,侬一介寒士,无可无不可的。”金冬心尝了尝这一桌非时非地清淡而名贵的菜肴,又想起袁子才,想起他的《随园食单》,觉得他把几味家常鱼肉说得天花乱坠,真是寒乞相,嘴角不禁浮起一丝冷笑。

  酒过三巡,铁保珊提出寡饮无趣,要行一个酒令。他提出的这个酒令叫做“飞红令”,各人说一句或两句古人诗词,要有“飞、红”二字,或明嵌、或暗藏,都可以。这令不算苛。他自己先说了两句:“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有人不识出处。旁边的人提醒他:“《红楼梦》!”这时正是《红楼梦》大行的时候,“开谈不说《红楼梦》,纵读诗书也枉然”,不知出处的怕露怯,连忙说:“哦,《红楼梦》!《红楼梦》!”下面也有说“一片花飞减却春”的,也有说“桃花乱落如红雨”的。有的说不上来,甘愿罚酒。也有的明明说得出,为了谦抑,故意说:“我诗词上有限,认罚认罚!”借以凑趣的。临了,到了程雪门。程雪门说了一句:

  “柳絮飞来片片红。”

  大家先是愕然,接着就哗然了:“柳絮飞来片片红,柳絮如何是红的?”

  “无是理!无是理!”

  “杜撰!杜撰无疑!”

  “罚酒!罚酒!”

  “满上!满上!喝了!喝了!”

  程雪门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诌出这样一句不通的诗来,正在满脸紫涨,无地自容,忽听得金冬心放下杯箸,从容言道:“诸位莫吵。雪翁此诗有出处。这是元人咏平山堂的诗,用于今日,正好对景。”他站起身来,朗吟出全诗:廿四桥边廿四风,凭栏犹忆旧江东。

  夕阳返照桃花渡,

  柳絮飞来片片红。

  大家,一听,全都击掌:“好诗!”

  “好一个‘柳絮飞来片片红’!妙!妙极了!”

  “如此尖新,却又合情合理,这定是元人之诗,非唐非宋!”“到底是冬心先生!元朝人的诗,我们知道得太少,惭愧惭愧!”

  “想不到程雪翁如此博学!佩服!佩服!”

  程雪门哈哈大笑,连说:“过奖,过奖!——菜凉了,河豚要趁热!”

  于是大家的筷子一齐奔向杨妃乳。

  铁保珊拈须沉吟:这是元朝人的诗么?

  金冬心真是捷才!出口成章,不动声色。快,而且,好!有意境……

  第二天,一清早,程雪门派人给金冬心送来一千两银子。金冬心叫陈聋子告诉瞿家花园,把十盆剑兰立刻送来。陈聋子刚要走,金冬心叫住他:“不忙。先把这十张灯收到厢房里去。”

  陈聋子提起两张灯,金冬心又叫住他:“把这个——搬走!”

  他指的是堆在地下的《随园诗话》。

  陈聋子抱起《诗话》,走出书斋,听见冬心先生骂道:“斯文走狗!”

  陈聋子心想:他这是骂谁呢?

  一九八三年十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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