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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2)


  李文鑫有时带了几个票友来看沈裕藻,因为这所学校有一间会议室,正好调嗓子清唱。那大都是星期天。沈裕藻星期天偶尔也同我们一起去逛逛公园,逛逛城隍庙,陪赵宗浚去遛拍卖行,平常大都是读“书”,等着这些唱戏朋友,李文鑫认识的票友都是“有一号”的。像古森柏这样的名票也让李文鑫拉来过。古森柏除了偶尔唱一段《监酒令》,让大家欣赏欣赏徐小香的古调绝响外,不大唱。他来了,大都是聊。盛兰如何,盛戎如何,世海如何,君秋如何。他聊的时候,别的票友都洗耳恭听,连连颔首。沈裕藻更是听得发呆。有一次,古森柏和李文鑫还把南京的程派名票包华请来过。包华那天唱了全出《桑园会》(这是他的代表作,曾灌唱片)。李文鑫操琴,用的就是老沈的那把凤眼竹担子的胡琴(这是一把适于拉西皮的琴)。流浪汉闭着眼睛弹月琴。李文鑫叫沈裕藻来把二胡托着。沈裕藻只敢轻轻地蹭,他怕拉重了“出去”了。包华的程派真是格高韵雅,懂戏不懂戏的,全都听得出了神,鸦雀无声。

  沈裕藻的这把胡琴给包华拉过,他给包华托过二胡,他觉得非常光荣。

  三、英文教员沈福根。因为他年纪轻,大家叫他小沈,以区别于老沈——沈裕藻。学生列他“小沈先生”。他是本校的毕业生。毕业以后卖了两年小黄鱼,同时在青年会补习英文。以后跟校长赵先生讲讲,就来教英文了。他的英文教得怎么样?——不晓得。

  四、史地教员史先生。史先生原是首饰店出身。他有一桩艳遇。在他还在首饰店学徒的时候,有一天店里接到一个电话,叫给一家送几件首饰去看看,要一个学徒送去。店里叫小史去。小史拿了几件首饰,按电话里所说的地址送去了。地方很远。送到了,是一座很幽静的别墅,没有什么人。女主人接见了他,把他留下了。住了三天(据他后来估计,这女主人大概是一个军阀的姨太太)。他现在已经四十多岁了,还常常津津乐道地谈起这件事。一谈起这件事,就说:“毕生难忘!”我看看他的模样(他的脸有一点像一张拉长了的猴子的脸),实在很难想象他曾有过这样的艳遇。不过据他自己说,年轻时他是蛮漂亮的。至于他怎么由一个首饰店的学徒变成了一个教史地的中学教员,那谁知道呢。上海的许多事情,都是蛮难讲的。

  五、体育教员谢霈。这个学校没有操场,也没有任何体育设备(除了那张乒乓球台子),却有一个体育教员。谢先生上体育课只有一种办法,把学生带出去,到霞飞路的几条车辆行人都较少的横马路上跑一圈。学生们很愿意上体育课,因为可以不在教室里坐着,回来还可以买一点甜咸“支卜”、檀香橄榄、蜜饯嘉应子、苔菜小麻花,一路走,一路吃着,三三两两地走进学校的铁门。谢行生没有什么学历,他当过兵,要过饭。他是个愤世嫉俗派,什么事情都看透了。他常说:“什么都是假的。爷娘、老婆、儿女,都是假的。只有铜钿,铜钿是真的!”他看到人谈恋爱就反感:“恋爱。没有的。没有恋爱,只有操×!”他生活非常俭省,连茶叶都不买。只在一件事上却舍得花钱:请人下棋。他是个棋迷。他的棋下得很臭,但是爱看人下棋。一到星期天,他就请两个人来下棋,他看。有时能把上海的两位围棋国手请来。这两位国手,都穿着纺绸衫裤,长衫折得整整齐齐地搭在肘臂上。国手之一的长衫是熟罗的,国手之二的是香云纱。国手之一手执棕竹拄杖,国手之二手执湘妃竹骨子的折扇。国手之一留着小胡子,国手之二不留。他们都用长长的象牙烟嘴吸烟,都很潇洒。他们来了,稍事休息,见到人都欠起身来,彬彬有礼,然后就在校长办公室的写字台上摆开棋局,对弈起来。他们来了,谢先生不仅预备了好茶好烟,还一定在不远一家广东馆订几个菜,等一局下完,请他们去小酌。这二位都是好酒量,都能喝二斤加饭或善酿。谢先生为了看国手下棋,花起钱不觉得肉痛。

  六、李维廉。这是一个在复旦大学教书的诗人的侄子,高中毕业后,从北平到上海来,准备在上海考大学。他的叔父和介绍我来的那位文学戏剧前辈是老朋友,请这位前辈把他介绍到这所学校来,教一年级算术,好解决他的食宿。这个年轻人很腼腆,不爱说话,神情有点忧郁。星期天,他有时到叔叔家去,有时不去,躲在屋里温习功课,写信。

  七、胡凤英。女,本校毕业,管注册、收费、收发、油印、接电话。

  八、校工老左。住在后楼房边的板棚里。

  九、我。我教三个班的国文。课余或看看电影,或到一位老作家家里坐坐,或陪一个天才画家无尽无休地逛霞飞路,说一些海阔天空,才华迸发的废话。吃了一碗加了很多辣椒的咖喱牛肉面后,就回到学校里来,在“教学楼”对面的铁皮顶木棚里批改学生的作文,写小说,直到深夜。我很喜欢这间棚子,因为只有我一个人。除了我,谁也不来。下雨天,雨点落在铁皮顶上,乒乒乓乓,很好听。听着雨声,我往往会想起一些很遥远的往事。但是我又很清楚地知道:我现在在上海。雨已经停了,分明听到一声:“白糖莲心粥——!”

  星期天,除非有约会,我大都随帮唱影,和赵宗浚、沈裕藻、沈福根、胡凤英……去逛兆丰公园、法国公园,逛城隍庙。或听票友唱戏,看国手下棋。不想听也不想看的时候,就翻《辞海》,看《植物名实图考长编》——这是一本很有趣的著作,文笔极好。我对这本书一直很有感情,因为它曾经在喧嚣历碌的上海,陪伴我度过许多闲适安静的辰光。

  这所中学里,忽然兴起一阵跳舞风,几乎每个星期天都要举办舞会。这是校长赵宗浚所倡导的。原因是:一、赵宗浚正在追求一位女朋友。这女朋友有两个妹妹,都是刚刚学会跳舞,瘾头很大。举办舞会,可以把这两个妹妹和她们的姐姐都吸引了来。

  赵宗浚新认识的女朋友姓王,名静仪。史先生、沈福根、胡凤英都称呼她为王小姐。她人如其名,态度文静,见人握手,落落大方。脸上薄施脂粉,身材很苗条。衣服鞋子都很讲究,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但乍一看看不出来,因为款式高雅,色调谐和,不趋时髦,毫不扎眼。她是学音乐的,在一个教会学校教音乐课。她父亲早故,一家生活全由她负担。因为要培养两个妹妹上学,靠三十岁了,还没有嫁人。赵宗浚在一个老一辈的导演家里认识了她,很倾心。他已经厌倦了和许曼诺的那种叫人心烦意乱的恋爱,他需要一个安静平和的家庭,王静仪正是他所向往的伴侣。他曾经给王静仪写过几封信,约她到公园里谈过几次。赵宗浚表示愿意帮助她的两个妹妹读书;还表示他已经是这样的岁数了,不可能再有那种火辣辣的、罗曼蒂克的感情,但是他是懂得怎样体贴照顾别人的。王静仪客客气气地表示对赵先生的为人很钦佩,对他的好意很感谢。

  她的两个妹妹,一个叫婉仪,一个叫淑仪,长得可一点也不像姐姐,她们的脸都很宽,眼眼分得很开,体型也是宽宽扁扁的。雅气未脱,不大解事,吃起点心糖果来,声音很响。王静仪带她们出来参加这一类的舞会,只是想让她们见见世面,有一点社交生活。这在她那样比较寒素的人家,是不大容易有的。因此这两个妹妹随时都显得有点兴奋。

  二、赵宗浚觉得自己太胖了,需要运动。

  三、他新从拍卖行买了一套调制鸡尾酒的酒具,一个赛银的酒海,一个曲颈长柄的酒勺,和几十只高脚玻璃酒杯,他要拿出来派派用场。

  四、现有一个非常出色的跳舞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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