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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致秋行状(2)


  致秋一辈子走南闯北,跑了不少码头,搭过不少班,“傍”过不少名角。他给金少山、叶盛章、唐韵笙都挎过刀①。他会的戏多,见过的也多,记性又好,甭管是谁家的私房秘本,什么四大名旦,哪叫麒派、马派,什么戏缺人,他都来顶一角,而且不用对戏,拿起来就唱。他很有戏德,在台上保管能把主角傍得严严实实,不撒汤,不漏水,叫你唱得舒舒服服。该你得好的地方,他事前给你垫足了,主角略微一使劲,“好儿”就下来了;主角今天嗓音有点失润,他也能想法帮你“遮”过去,不特别“卯上”,存心“啃”你一下。临时有个演员,或是病了,或是家里出了点事,上不去,戏都开了,后台管事急得乱转:“云老板,您来一个!”“救场如救火”,甭管什么大小角色,致秋二话不说,包上头就扮戏。他好说话。后台嘱咐“马前”,他就可以掐掉几句;“马后”,他能在台上多“绷”一会。有一次唱《桑园会》,老生误了场,他的罗敷,愣在台上多唱出四句大慢板!——临时旋编词儿。一边唱,一边想,唱了上句,想下句。打鼓佬和拉胡琴的直纳闷:他怎还唱呀!下来了,问他:“您这是哪一派?”——“云派!”他聪明,脑子快,能“钻锅”,没唱过的戏,说说,就上去了,还保管不会出错。他台下人缘也好。从来不“拿糖”、“吊腰子”。为了戏份、包银不合适,临时把戏“砍”下啦,这种事他从来没干过。戏班里的事,也挺复杂,三叔二大爷,师兄,师弟,你厚啦,我薄啦,你鼓啦,我瘪啦,仨一群,俩一伙,你踩和我,我挤兑你,又合啦,又“咧”啦……经常闹纷纷。常言说:“宁带千军,不带一班。”这种事,致秋从来不往里掺和。戏班里流传两句“名贤集”式的处世格言,一是“小心干活,大胆拿钱”,一是“不多说,不少道”,致秋是身体力行的。他爱说,但都是海聊穷逗,从不勾心斗角,播弄是非。因此,从南到北,都愿意用他,来约的人不少,他在家赋闲当“散仙”的时候不多。

  他给言菊朋挂过二牌,有时在头里唱一出,也有时陪着言菊朋唱唱《汾河湾》一类的“对儿戏”。这大概是云致秋的艺术生涯登峰造极的时候了。

  我曾问过致秋:“你为什么不自己挑班?”致秋说:“有人撺掇过我。我也想过。不成,我就这半碗。唱二路,我有富裕,挑大梁,我不够。不要小鸡吃绿豆,强努。挑班,来钱多,事儿还多哪。挑班,约人,处好了,火炉子,热烘烘的:处不好,‘虱子皮袄’,还得穿它,又咬得慌。还得到处请客、应酬、拜门子,我淘不了这份神。这样多好,我一个唱二旦的,不招风,不惹事。黄金荣、杜月笙、袁良、日本宪兵队,都找寻不到我头上。得,有碗醋卤面吃就行啦!”

  致秋在外码头搭班唱戏了,所得包银,就归自己了。不过到哪儿,回北京,总得给于先生带回点什么。于先生病故,他出钱买了口好棺材,披麻戴孝,致礼尽哀。

  攒了点钱,成了家。媳妇相貌平常,但是性情温厚,待致秋很好,净变法子给他做点好吃的,好让他的“火炉子”烧得旺旺的。

  跟云致秋在一起,呆一天,你也不会闷得慌。他爱聊天,也会聊。他的聊天没有什么目的。聊天还有什么目的?——有。有人爱聊,是在显示他的多知多懂。剧团有一位就是这样,他聊完了一段,往往要来这么几句:“这种事你们哪知道啊!爷们,学着点吧!”致秋的爱聊,只是反映出他对生活,对人,充满了近于童心的兴趣。致秋聊天,极少臧否人物。“闲谈莫论人非”,他从不发人阴私,传播别人一点不大见得人的秘闻,以博大家一笑。有时说到某人某事,也会发一点善意的嘲笑,但都很有分寸,决不流于挖苦刻薄。他的嘴不损。他的语言很生动,但不装腔作势,故弄玄虚。有些话说得很逗,但不是“隔肢”人,不“贫”。他走南闯北,知道的事情很多,而且每个细节都记得非常清楚,——这真是一种少有的才能,一个小说家必备的才能!这事发生在哪一年,那年洋面多少钱一袋;是樱桃、桑椹下来的时候,还是九花开的时候,一点错不了。我写过一个关于裘盛戎的剧本,把初稿送给他看过,为了核对一些事实,主要是盛戎到底跟杨小楼合唱过《阳平关》没有。他那时正在生病,给我写了一个字条:

  “盛戎和杨老板合演《阳平关》实有其事。那是1935年,盛戎二十,我十七。在华乐。那天杨老板的三出。头里一出是朱琴心的《采花赶府》(我的丫环)。盛戎那时就有观众,一个引子满堂好……”

  这大概是致秋留在我这里的唯一的一张“遗墨”了。头些日子我翻出来看过,不胜感慨。

  致秋是北京解放后戏曲界第一批入党的党员。在第一届戏曲演员讲习会的时候就入党了。他在讲习会表现好,他有文化,接受新事物快。许多闻所末闻的革命道理,他听来很新鲜,但是立刻就明白了,“是这么个理儿!”许多老艺人对“猴变人”,怎么也想不通。在学习“谁养活谁”时,很多底包演员一死儿认定了是“角儿”养活了底包。他就掰开揉碎地给他们讲,他成了一个实际上的学习辅导员,——虽然讲了半天,很多老艺人还是似通不通。解放,对于云致秋,真正是一次解放,他的翻身感是很强烈的。唱戏的不再是“唱戏低”了,不是下九流了。他一辈子傍角儿。他和挑班的角儿关系处得不错,但他毕竟是个唱二旦的,不能和角儿平起平坐。“是龙有性”,角儿都有角儿的脾气。角儿今天脸色不好,全班都像顶着个雷。入了党,致秋觉得精神上长了一块,打心眼儿里痛快。“从今往后,我不再傍角儿!我傍领导!傍组织!”

  他回剧团办过扫盲班。这个“盲”真不好扫呀。

  舞台工作队有个跟包打杂的,名叫赵旺。他本叫赵旺财。《荷珠配》里有个家人,叫赵旺,专门伺候员外吃饭。员外后来穷了,还是一来就叫“赵旺!——我要吃饭了”。“赵旺”和“吃饭”变成了同义语。剧团有时开会快到中午了,有人就提出:“咱们该赵旺了吧!”这就是说:该吃饭了。大家就把赵旺财的财字省了,上上下下都叫他赵旺。赵旺出身很苦(他是个流浪孤儿,连自己的出生年月都不知道),又是“工人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就成了几个战斗组争相罗致的招牌,响当当的造反派。

  就是这位赵旺老兄,曾经上过扫盲班。那时扫盲没有新课本,还是沿用“人手足刀尺”。云致秋在黑板上写了个“足”字,叫赵旺读。赵旺对着它相了半天面。旁边有个演员把脚伸出来,提醒他。赵旺读出来了:“鞋!”云致秋摇摇头。那位把鞋脱了,赵旺又读出来了:“哦,袜子”。云致秋又摇摇头。那位把袜子也脱了,赵旺大声地读了出来:“脚巴丫子!”

  (云致秋想:你真行!一个字会读成四个字!)

  扫盲班结束了,除了赵旺,其余的大都认识了不少字,后来大都能看《北京晚报》了。

  后来,又办了一期学员班。

  学员班只有三个人是脱产的,都是从演员里抽出来的,一个贾世荣,是唱里子老生的,一个云致秋,算是正副主任。还有一个看功的老师马四喜。

  马四喜原是唱武花脸的,台上不是样儿,看功却有经验。他父亲就是在科班里抄功的。他有几个特点。一是抽关东烟,闻鼻烟,绝对不抽纸烟。二是肚子里很宽,能读“三·列国”,《永庆升平》、《三侠剑》,倒背如流。另一个特点是讲话爱用成语,又把成语的最后一个字甚至几个字“歇”掉。他在学员练功前总要讲几句话:

  “同志们,你们可都是含荷待,大家都有绵绣前!这练功,一定要硬砍实,可不能偷工减!千万不要少壮不,将来可就要老大徒啦!——踢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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