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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模阳,丝绸之路上的一座古城。史载她最早叫馍羊,来自一个美丽的民间传说。而这里所讲述的,则是这座古老城市里发生的最新故事……

  1

  以后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由这次不可思议的车祸开始的。范思哲说,人生就是由无数个偶然性组成的,偶然性就是命运。而对于现代人的不幸来说,最能迅速改变命运的偶然性莫过于车祸。

  深夜,下着雨,又是在一条通往模阳古城的乡间公路上。没有路灯,两边是海洋般的青纱帐。雨骤风狂,翻江倒海,天地混沌一片。雨是突然而至的,开始秦汉章以为是阵雨,下一阵就会过去。没想到雨却越下越大,尽管雨刷不停地摆动,车窗前还是朦朦胧胧。就在这朦朦胧胧中,一道通天贯地闪电,秦汉章看见了雨幕中一个骑着自行车的摇摇晃晃的人影。几乎与此同时,他感觉到手中的方向盘一颤,紧接着就是一个沉重的撞击声。刹车是下意识踩的,声音不大,却将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司机汪延顺从醉梦中惊醒了。同时被惊呆的还有坐在后面的蔡小菲。

  三个人急忙打开车门,横在车左前方雨地里的是一辆变了形的自行车,自行车下面压着一个黑乎乎的男人。最明显的是自行车后面绑着一个装着苹果的柳条儿筐。苹果洒了一地,在雷雨中闪着喊冤叫屈的光芒。

  谁也没有犹豫,他们几乎是同时弯腰搬开自行车,将那受伤的男人抬上汽车。那个男人浑身上下都沾满了泥水,汽车上立刻脏得一塌糊涂。这个男人没有死,谁也没有检查,但是他们都觉得这个男人没有死。这个男人已经不年轻了,该算是60岁以上的老人了。这是个危险的年龄,他们必须把他尽快拉到医院抢救。

  他们想到的只是抢救老人,谁也没有想到要逃跑。交通肇事逃逸已经司空见惯了,那都是没有人心没有道德的人。他们不是,他们是模阳市的精英和领袖,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想都不能想。

  但是,当秦汉章拉开驾驶座的车门要继续开车的时候,蔡小菲却把他拦住了。

  蔡小菲用身子挡住车门,问酒醒了大半的司机汪延顺:“顺子,你还能开车吗?”

  汪延顺愣了片刻,急忙说:“啊……能,能。”

  秦汉章却说:“别,是我闯的祸,还是我来吧。”

  蔡小菲却一把将他推进车后面:“你傻呀?”

  秦汉章还想坚持,蔡小菲却绕过车头钻进了副驾驶的座位。

  没有再争执,三个人都知道,眼下最要紧的是救人。

  以后的事情有序且富有成效。在去往模阳市的路上,蔡小菲就打通了市政府的值班电话,让办公室主任孙达天迅速赶到市医院,带去一张现金支票并通知院方作好紧急抢救的准备。到了模阳市医院,车还没停稳担架就过来了,那个浑身泥水面目模糊的老人被直接推进了急救室,医生护士们也像接到战斗命令似的忙活起来。本来秦汉章要留下的,他担心的是老人的命。蔡小菲也想留下来,她担心的是秦汉章。孙达天却连推带搡地把他们都赶走了,说这里有他就行了,你们就别操心了,人再多也帮不上忙。

  秦汉章有些感动。上了车之后谁也没说什么,汪延顺没有像往常那样先把秦汉章送回家然后再去送蔡小菲,而是把车直接开到了市政府大院。秦汉章打开车门朝办公室走去,蔡小菲和汪延顺默契地跟在后面。三个人都是一身泥水,谁也顾不上这么多了。

  秦汉章没有坐到办公桌后面的皮椅上,而是像一摊泥似的将身子堆在了会客室里的沙发上。蔡小菲和汪延顺都没有坐,外面的雨依然在下,沉闷的雷声就在窗外滚动着。雷声提醒着这起车祸的严重性:全世界每时每刻都在重复着成百上千起车祸,车祸对于现代人来说已经像苍蝇盯蚊子咬一样习以为常了。可是这不是一起平常的车祸,也不是发生在普通人身上的车祸。讲轰动效应,开车撞人的是大名鼎鼎的模阳市市长秦汉章,而且还不知道被撞的是何许人;讲性质严重,秦汉章是非司机驾驶,按照新的交通法,秦汉章要被追究刑事责任,要蹲监狱的。秦汉章显然明白他所面临的危险,负责任他不怕,男人嘛,敢作敢当。蹲监狱他也不怕,又不是贪污受贿嫖娼,不丢人。

  关键是这件事出的不是时候,他正在“奋不顾官”地保护具有二千多年悠久历史的模阳古城。可以说是呼天喊地、声嘶力竭、不遗余力,如救模阳于水火之中。只因为市委书记冯奈正在利用所谓的“大多数”,强行通过建设模阳新城的规划。作为一个市长,作为一个吃花馍长大的模阳子孙,不能保护模阳古城,他愧对祖先,愧对后人。他跑到省城,找到支持保护古城的省政协副主席严慰祖,又通过他找到一些声名显赫的专家学者,又请来尊重模阳历史的媒体名记。在这个所谓的研讨会上,他慷慨激昂、声泪俱下,呼吁方方面面为保护模阳古城大声疾呼。研讨会和晚宴连在了一起,秦汉章酒精过敏,一口酒入肚便脸红心跳手脚冰凉。这在官场上、商场上、情场上都是非常被动的。所幸的是他的司机汪延顺有海量,他又能替汪延顺开车。于是又像往常一样,他带着汪延顺挨桌挨人地敬酒,谦恭虔诚地拜托,好像每一个喝了他敬的酒,都会成为保护模阳古城的勇士。一圈儿酒敬下来,汪延顺便舌头发硬、两脚拌蒜,被蔡小菲搀扶到车上去了……

  他开车的技术是绝对没有问题的,七八年的“老黑”了,而自己又喜欢摸车,车感极好。就是汪延顺不喝酒,他也经常开着车带着蔡小菲出去。蔡小菲总是劝他去考一个驾照,哪怕花钱买一个也好,否则真出了事不好交代。秦汉章也不愿意总当“老黑”,可是他不愿意花钱买驾照,而郑重其事去考驾照,哪儿来的工夫?

  现在不幸被蔡小菲言中,果然出了事。明天或者什么时候,他就要进看守所“办公”了。这看守所他能进吗?他进了看守所,那些专家权威还会为模阳古城大声疾呼吗?模阳古城还能保得住吗?也许命中该有此一劫,可这到底是他的劫难,还是模阳古城的劫难?

  在大祸降临的危难关头,临阵不乱的往往是女人。此刻,就在秦汉章面前,湿淋淋的蔡小菲紧盯着湿淋淋的汪延顺,像用扳手拧螺丝似的丝丝入扣,越拧越紧,越紧越不放心地死拧。

  “你说,秦市长对你怎么样?”

  “那还用说,好呗。”

  “别忘了,你原来只是蔬菜公司开大货的,是秦市长把你调进了市政府机关。”

  “这我不会忘。”

  “你原来住着两间狗窝一样的小平房,是秦市长给你分配了两室一厅的大房子。”

  “我记着呢。”

  “还有,你老婆原来是宾馆的小服务员,还是临时工。是秦市长把她调进了文化局,还转成了公务员,现在也是副科级了。”

  “秦市长对我的好处还用得着你说吗?我一桩一件都记在骨头缝里了,我就是忘了我是爹生娘养的,我也忘不了秦市长呀?蔡秘,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告诉你,今天晚上的车就是你开的。”

  “那当然,就是我开的嘛。”

  “谁找你都不能松口。”

  “我懂。”

  “刀架在脖子上都不能说……”

  听着蔡小菲如此紧逼着汪延顺,秦汉章实在是于心不忍。这蔡小菲也太霸道了,女人不能靠近权力,靠近权力就会变成慈禧太后。可话又说回来了,她这样紧盯着汪延顺,不是完全为了保全他这个市长吗?

  秦汉章的身子不由得在沙发上缩着,越缩越小。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自己这卑微怯懦的熊相,他干吗不像男子汉一样地挺起胸膛来?一个堂堂的市长,闯出祸端来,要自己的秘书如此这般地掩盖,又如此霸道地让自己的司机去当替罪羊,我成了什么人?

  蔡小菲还在像拧螺丝一样拧着汪延顺那软绵绵的神经,秦汉章实在受不了了,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了,你们都回去吧。”

  蔡小菲问:“那你呢?”

  秦汉章说:“我要洗个澡,换换衣服。”

  汪延顺问:“那您不回家了?”

  秦汉章:“你们别管了,回家我用值班车。”

  蔡小菲突然想起了什么,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孙主任吗?那个人怎么样了……噢,还在抢救……啊,对了,这件事先不要惊动交通队,也不要跟别人讲……啊,辛苦您了……”

  秦汉章惊愕地看着蔡小菲,心里奇怪,这个女人怎么这么能干?她只有24岁啊,比自己整整小一半。她要是到了48岁,还不成了货真价实的慈禧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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