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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天河楼饭庄二楼有一个叫作蘅芜苑的雅间,这雅间旁边就是花枝巷。不用解释,这些名字都来自曹雪芹的《红楼梦》。天河楼的东家很会赶时髦,道光年间《红楼梦》已经流行得非常广泛,特别是士大夫们差不多已经人手一册。茶余饭后,大都以谈红论红研究红为重要话题,也借此卖弄学问。而且已经有了一批专门考证的“红学家”。陈日修和王木匠便是其中的痴迷者。那“花枝巷”三字就出自陈日修的手笔,而这“蘅芜苑”则是王木匠留下的墨宝。

  也巧,此时坐在花枝巷里的正是陈日修和王木匠。王木匠此番进城来不完全是与陈日修来交流“红学”成果,而是听说陈天伦惹了事儿,专门来劝慰老朋友的。

  与花枝巷一墙之隔的蘅芜苑里,也同样坐着两个人,他们是大运西仓的监督金汝林和疯子李桑林。

  李桑林已经不“疯”了,他一边喝着酒,一边像春蚕吐丝一样向金汝林吐露着大运西仓和坐粮厅的秘密,听得金汝林后背一阵一阵地冒凉气。

  李桑林借着酒劲儿,越发慷慨悲愤起来:“三千里大运河,六千只漕船,你知道运来的都是什么吗?”

  金汝林问:“不是漕粮还能是什么?”

  李桑林说:“是漕粮不假,你知道这漕粮是给谁运来的吗?”

  金汝林说:“当然是给朝廷了。”

  李桑林说:“给朝廷也不假,但是这些漕粮首先喂肥的不是皇家的军队,不是朝廷的臣工,不是京城的百姓,也不是吃铁杆庄稼的八旗……是谁?是坐粮厅那些贪官污吏,是京通十五仓的硕鼠蛀虫。所以我说,三千里大运河运来的不是漕粮,是罪恶,是贪官污吏、硕鼠蛀虫的罪恶……你知道吗?据黄槐岸搜集到的罪证,每年从老百姓手里征收上来的漕粮,运往京城的不足三分之一,其余的三分之一被州府县衙鲸吞了,还有三分之一又被运河沿途的关关卡卡拦截了。就算是运到通州两坝的三分之一,能入粮仓的也不足一半,大多都被拦腰打劫了……”

  金汝林说:“有这么厉害吗?”

  李桑林说:“咱不说别人,就说坐粮厅吧。你知道从漕粮上坝到漕粮报完,他们一个人能捞多少吗?”

  金汝林估计着说:“总有几万两吧?”

  李桑林说:“你也太小瞧他们了,几万两就把他们打发了?光是他们每年送给穆相的,就不下百万两,还不用说他们自己揣起来的了。”

  金汝林说:“有那么多吗?”

  李桑林说:“不信是不是?我一猜你就不信,我也不信。可是黄槐岸信,他给我看过一本账,那还是他活着的时候给我看的,光是穆彰阿一个就已经超过八百万两了……”

  金汝林沉默了……

  隔壁花枝巷雅间里,两个老朋友却只是闷着头喝酒,什么话也没有说。不是不想说,特别是王木匠,见到老朋友不说话干什么来了?可是说什么呢?陈家出了这么大的事,说什么都是多余的。这时候,只有到了这个时候,王木匠才体会到,在遇到灾难的亲友面前,一切劝说都是苍白无力的。这是最尴尬的事情,最无奈的莫过于对朋友的灾难束手无策。

  其实,陈日修也无需王木匠说什么。王木匠来了,他已经很知足了。危难之中见真情,正如曹雪芹老夫子说的,万两黄金容易得,知音一个却难求。陈日修不想听什么,王木匠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个人只有默默地喝着酒。三杯通大道,一醉解千愁,所有的话都融合在酒里了……

  金汝林劝着李桑林喝酒,李桑林当了好几年的“疯子”了,没有人能跟他这样平起平坐地喝酒,更何况坐在他面前的还是仓场监督,他的顶头上司,这就更让他感动了。他决定竹筒倒豆子,把所有的心里话都倒给金汝林。这是他盼望已久的,只有把事实真相说出来,才有可能让黄槐岸的在天之灵得到安息。

  李桑林说:“八百万两啊,你知道这得多少粮食呀,这里面有多少农民的血汗啊,就这样让他们私吞了。他们的良心何在?他们还配当朝廷的重臣、皇上的股肱耳目吗?皇上知道吗?你说皇上知道这些人干的这些事吗?”

  金汝林说:“皇上肯定不知道,皇上要是知道了还会重用他们吗?”

  李桑林说:“那怎么办?该让皇上知道。你有办法让皇上知道吗?”

  金汝林吃了一惊:“你是说,告御状?”

  李桑林说:“对,告御状,只能告御状了,下面官官相护,不告御状黄槐岸就白死了……”

  说到这里,李桑林呜呜地哭了起来……

  花枝巷雅间里,陈日修或许觉得气氛太沉闷了。毕竟王木匠是来看望他的,他的不幸得到了王木匠的同情,但是不能给王木匠增加负担。他想了想,拣了一个王木匠最感兴趣的话题问道:“王兄,最近又有什么新发现吗?”

  王木匠情绪略显振奋起来:“你是说关于《红楼梦》?”

  陈日修说:“当然。”

  王木匠说:“不瞒贤弟说,我还真的得到了一条消息,非常重要的消息。”

  陈日修问:“什么消息?”

  王木匠说:“曹雪芹的后人。”

  陈日修惊奇地问:“曹雪芹的后人?曹雪芹有后人吗?”

  王木匠说:“我在张家湾做了一个冬天的木匠活儿,差不多把所有与曹家有关的人都察访遍了。据说,曹雪芹的儿子夭折之后,还有过两个女儿,都是庶出,曹家人不认。其中有一个女儿的孙女还在,就在通州的地面上。”

  陈日修眼睛都直了:“在通州的地面上?谁?叫什么名字?”

  王木匠说:“你听说过通州有个妓女叫小鹌鹑吗?”

  陈日修想了想:“略有所闻……啊,我想起来了,天伦跟我问起过她,据说是仓场总督铁麟向他打听的。”

  王木匠急切地问:“怎么?铁麟大人也在找她?能找到她吗?”

  陈日修摇了摇头:“很难,一点儿线索也没有。”

  王木匠说:“我这次来,就先不走了。一是来陪陪贤弟你,你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帮不了你什么忙,至少得有人跟你说说话。二呢,就是来寻找小鹌鹑……”

  陈日修感动得眼睛发潮了……

  蘅芜苑雅间里,李桑林还在说着要告御状的事,问金汝林:“你说,这御状能不能告?怎么告法?你给我指一条路。”

  金汝林说:“你想告御状不难,我帮不了你,也有人能帮助你。可是,告状得有证据,你有证据吗?”

  李桑林垂下了头:“证据倒是有,不过……在黄槐岸手里……黄槐岸有一个小铁匣子,里面装的都是证据。”

  金汝林问:“你能找到那个小铁匣子吗?”

  李桑林说:“要是能找到小鹌鹑,也许有希望。”

  金汝林问:“小鹌鹑是谁?”

  李桑林苦苦地摇起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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