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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第26章

  妞妞知道自己死定了,出了这么大的丑,丢了这么大的人,他还能活吗?许良年能饶过他吗?他知道,许良年早就不喜欢他了。他现在最宠爱的是柔柔,柔柔是个比狗还贱的贱骨头,狗仗人势,柔柔平时都不搭理妞妞。妞妞不在乎,你他妈的甭美,不定什么时候又会来个贝贝什么的,你柔柔比丧家狗还不如。好歹许良年是他的表舅……他妈的,表舅管什么?妞妞知道,这个人称蔫神的表舅有一副蛇蝎一样狠毒的心肠。他知道需要,他知道占有,他甚至也知道喜欢,但是却不知道爱。冬梅知道爱,铁麟大人也知道爱。他跟冬梅跪在铁麟的书房门口苦苦哀求着,铁麟大人没有惩罚他,连一句责怪他、骂他的话都没有。可是铁麟大人却把他交给了许良年,交给了许良年就等于置他于死地了。

  妞妞知道许良年怕铁麟,因为铁麟的官比许良年大,或许还因为别的什么。许良年不敢得罪铁麟,他又在铁麟家惹这么大的祸,许良年就是为了讨铁麟的好,也不会给妞妞留下活命的。

  妞妞要死了,刚刚14岁的妞妞就要死了。14岁,苗还没有秀穗儿,鸟还没有孵蛋儿,花还没有开苞儿。可是,14岁的妞妞却什么都经历了。他挨过饿,也吃过饱饭;他受过冻,也穿过锦缎;他受到过常人难以想象的屈辱,也享受过常人难以想象的奢靡;他受过娇宠,也遭过磨难;更为可贵的是,他也有过爱,一个14岁少女最纯真、最原始的爱……一个14岁男孩儿的特殊经历,比一个84岁普通百姓的经历还要多。他死了,还有什么值得遗憾的呢?他父亲为了五间砖瓦房就把他卖了,可是父亲死的时候能把那五间砖瓦房带走吗?妞妞却能,他一无所有,却能带走那么多属于他自己的东西。

  许良年已经三天没有见他了,柔柔假惺惺地劝他向许良年求情,妞妞没有去。他知道谁求情也没有用,许良年不会放过他的。他躲在自己的小屋里,该吃吃,该睡睡,许良年的姨太太们也来看过他,也劝他想开一点儿。有什么想得开想不开的,不就是死吗?只是他不知道许良年让他如何去死,是用绳子勒死他,还是用毒药灌死他,抑或用铁锨把他拍死。他做好了死的准备,只是临死之前还想再看一眼冬梅。冬梅是不会死的,铁麟大人可不像许良年那么狠心。那么,铁麟大人会怎么惩治冬梅呢?

  第6天的傍晚,许良年的管家彭旺来了,告诉他收拾收拾自己的东西,明天一早准备走。

  妞妞说:“我没什么好收拾的,还有两双没上脚的鞋,几件半新的衣服,我不要了,我死了以后你愿意给谁就给谁吧。”

  彭旺问:“你还有钱没有?”

  妞妞说:“还有几两碎银子,留给你打酒喝吧。”

  彭旺又问:“别的呢?”

  妞妞说:“对了,求你一件事,我有一串香珠儿,是铁大人送给我的。我死了以后,麻烦你把这香珠儿还给铁大人吧。”

  彭旺问:“还有什么好嘱咐的,对冬梅不说点儿什么吗?”

  妞妞说:“请告诉冬梅,就说我对不起她,我把她害苦了。这辈子完了,下辈子还跟她做夫妻,我要好好疼她爱她,加倍地补偿给她。”

  彭旺说:“看不出来,你小兔崽子还是个情种。”

  妞妞说:“我死没什么,我是罪有应得,罪该万死,死有余辜。可是,冬梅算怎么回事,人家够苦的了,我还这么害人家……”

  妞妞说着,呜呜地哭了起来。

  彭旺说:“你光惦记着冬梅了,不跟你爹说点儿什么了?”

  妞妞说:“我爹……哼,我那也叫爹?他早就不要我了,我能认他吗?我死了以后,你千万别告诉他,也别把我埋进祖坟,不就是一堆臭肉吗?扔在乱丧岗喂狗算了……”

  彭旺哈哈大笑起来。

  妞妞奇怪地看着彭旺:“我都快死了,你怎么还这么开心呀?也难怪,咱俩本来也没什么交情,我死我的,碍不着你蛋疼。”

  彭旺说:“你口口声声地说死,我问你,是谁让你去死的?”

  妞妞说:“还有谁,你让我死我死吗?除了他许良年谁能让我死?”

  彭旺说:“你还真没说对,许大人还真的没说让你死。”

  妞妞问:“那是谁说让我死的?”

  彭旺说:“没有人说让你死,都是你自己说要死的。”

  妞妞说:“什么?没有人说要我死?这么说许大人没说让我死?”

  彭旺说:“对,许大人没说让你死。”

  妞妞问:“这么说我不用死了?”

  彭旺说:“你小兔崽子死不了了。”

  妞妞呆呆地看着彭旺:“你……你没骗我吧?”

  彭旺说:“我骗你干什么?你不但死不了,还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许大人让我明天就带着你进城,你就好好活着吧。”

  妞妞还是不相信:“这……是真的?”

  彭旺火了:“你他妈的怎这么不识好歹呀?没有人让你死,你自个儿非要嘬死呀?”

  “哇……”妞妞突然大哭起来。这哭声来得突然,更来得疯狂,像是运河大堤骤然决了口子,滔滔洪水像脱缰的野马奔腾咆哮而出。一个做好了死的准备的人,是完全可以平静地等待死亡的。可是,一旦死亡拒绝了他,活的希望又从天而降的时候,他便难以控制自己了……

  彭旺烦了:“你他妈嚎丧什么?让你死不哭,要你活倒哭起来了,整个的不着四六……”

  妞妞止住了哭声,看着彭旺,又破涕为笑,咯咯地乐起来。这乐也来得很突然,来得很疯狂,乐得妞妞张开双臂,向天;又扑倒在地,向地。彭旺看着他笑成这样,发起毛来:“你怎么了,你他妈的疯了吗?”

  妞妞止住了笑声,看着彭旺,听着外面的鸟鸣,傻子似地说:“活着好,活着真好……”

  ***

  妞妞只知道许良年不让他死了,却不知道许良年让他怎么活着。妞妞准备好了死没死成,这就等于拣了个天大的便宜。有了这么一个大便宜垫底,还考虑怎么活着吗?好死不如赖活着,怎么活着也比死了强。直到彭旺赶着大车把他拉到地安门内的方砖胡同小刀刘的家门口,妞妞才知道这活着比死还要难过得多。

  彭旺说:“妞妞,到了,下车吧。”

  妞妞提着自己的小包袱从车上跳下来,四下看了看:“这是什么地方?”

  彭旺说:“净身房。”

  妞妞不解:“什么净身房?”

  彭旺说:“净身房就是净身房,快进去吧。”

  妞妞又问:“进去干嘛?”

  彭旺说:“给你净身。”

  听说要给他净身,妞妞像是五雷轰顶,差点儿瘫痪下去。早在几年前,他就知道了净身的含意。父亲就是为了给他净身把他送到城里来的,是许良年救了他,让他留下了男人的根。现在,许良年不让他死,却让他净身送他进宫当太监。唉,早知有今天,还不如几年前就让他挨一刀算了。闹了半天,他这一刀还是没有躲过去,他的根到了也没有留住。

  彭旺带着他进了小刀刘的家门,把一个猪头、两瓶酒放在刘家的案桌上,这是见面礼。

  小刀刘家的堂屋,房子很老,光线很暗。妞妞随便四下张望着,见屋梁上悬挂着一个个裹着红布的东西,像屠夫家挂着满墙的猪尿脬,只是那东西显得比猪尿脬要沉重得多。妞妞悄悄地问彭旺:“那是什么?”

  彭旺说:“瞧见了吧?这叫升,红步(布)高升,就是量粮食用的那个木升,外面裹着红布,明白了吧?”

  妞妞问:“这是干什么用的?”

  彭旺说:“你的两个蛋和一根鸡巴割下来以后,就放在那升里。”

  妞妞问:“干嘛要放在那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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