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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清莲道长说:“漕运码头将不复存在,也没有什么五闸二坝十三仓,更没有什么仓场总督了。”

  夏雨轩说:“这么说,果真像铁大人所言,真的没有人记得我们了?”

  清莲道长说:“龚先生确实如铁大人所言,他的诗文将与日月同辉,与天地共存。”

  铁麟哈哈大笑起来:“怎么样?经过清莲道长的推断,各位方知余言不谬吧?”

  清莲道长说:“铁大人只说对了一半不幸的,还有幸运的一半你没有说出来。”

  铁麟急着问:“什么是幸运的一半?”

  清莲道长说:“我们……包括你铁麟,你夏雨轩,还有陈天伦、甘戎这些喝运河水、吃漕运粮的一辈芸芸众生,确实如铁大人所言,会被人遗忘很长很长时间,啊……差不多有100年吧。但是150年之后,会有一个读书人写一本书,在那书里活下来的便是我们这些人。”

  铁麟问:“此话当真?”

  清莲道长说:“信则真,不信则伪。”

  铁麟说:“那个写书的读书人是谁呢?”

  清莲道长说:“不会是我们这些人的后代,但也不是跟我们没有一点儿关联。他是一个在战火纷飞的年代里出生的,是在一个含辛茹苦的年代里长大的,又是在一个眼花缭乱的年代里把这本书写成的……”

  自称不信天地鬼神不信命运的龚自珍也来了兴致,认真地问:“清莲道长,150年之后的那个书生,怎么知道我们今日的人,今日的事呢?”

  清莲道长说:“刚才铁麟大人说,惟有诗文传天下,其实也不尽然,除了诗文,还有一种东西能传天下……”

  铁麟急着问:“是什么?”

  清莲道长说:“一种气,一种根脉,一种代代相袭的魂魄,一种生生不息的精灵。”

  铁麟困惑地摇着头:“道长能不能再说得详实一些?”

  清莲道长说:“这是‘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只可心会,难以言传。”

  甘戎悄悄地问陈天伦:“清莲道长说的这些你信不信?”

  陈天伦点了点头:“我信。”

  甘戎问:“你真的信会有那个为我们写书的人?”

  陈天伦说:“我在想,无论如何,我要把这密符扇留下来,留到150年之后,让为我们写书的那个人见到。”

  铁麟突然站起身来,举着酒杯说:“我们今日为龚先生饯行,难说何日君再来。既然150年之后我们能在书里重逢,亦是一件大幸特幸之事。来来来,为我们150年之后的重逢干杯,连干三杯如何?”

  众人一致响应,大光楼纪录下了这令人欣慰的一幕。

  大运河上,传来一阵低沉悲壮的号子声,这是纤夫们在拉着沉重的漕船移动着,河岸上那深深的脚窝儿,也纪录下了这些顽强的生命和沉重的生活。西边天空上,艳艳的晚霞渐渐地暗下来,当头一轮满月过早地放出了光辉,漕运码头开始虚幻起来……

  ***

  冬梅是铁麟的丫环,她的主要差事就是伺候铁麟的饮食起居。收兑漕粮季节,铁麟整天价在外面忙于公事,冬梅便闲暇下来。闲来没事,她就会到后花园里独坐,看天上的云朵,看枝头的小鸟儿,也看花蕊上采蜜的蜜蜂。妞妞常来陪她,不知不觉地她已经不那么讨厌妞妞了。她是被舅舅卖掉的,妞妞是被父亲卖掉的,同病相怜,她总有点儿惺惺相惜的感觉。

  妞妞是在许良年的淫窟里长大的,是从风尘场上混出来的。小小年纪,训练有素。他知道怎样讨好男人,也知道怎样讨好女人。每次来找冬梅玩,都会带些零食。像香白杏儿,水蜜桃儿,樱桃桑葚儿之类的。冬梅原本不喜欢吃零食的,可是妞妞好心好意的带给她,她还是很感激的。从小到大,没有人惦记过她。在舅舅家里,她刚会走路就会干活儿,从来都是人家吩咐她做什么,没有人想到会给她什么。到了铁府,也总是每时每刻地在接受别人的吩咐,从来没有接受过别人的惠顾。妞妞给她带来了很亲切的感觉,她觉得天下这么大,总有一个人想着她了。她很知足。

  妞妞对冬梅却是另一种感觉。自从妞妞到了许良年家以后,他就成了人家的玩物。男人的玩物,有时候也被女人玩。许良年不在家的时候,姨太太们也常常偷偷地把他拉去玩耍。在玩耍中他有过快感,但更多的是服务,是尽其所能地伺候人。人家把他当玩物,他也很自觉地把自己当成了一个玩具。玩具是供人玩的,玩具不是人,是人也是贱人。贱人有多种,有供人使唤的,有供人玩弄的,有供人开心解闷的。玩具是让人快乐的,他自己并不快乐。

  他觉得自己在冬梅面前是平等的,可以不说那些违心的话,可以不做那些卖弄风情的动作。但是,他又想讨冬梅的喜欢,他讨冬梅的喜欢也跟讨别人的喜欢不一样。他讨别人的喜欢是一种职业,是一个差事。他讨冬梅喜欢就不然了,他只想给冬梅一点儿好感,甚至还奢求冬梅也对他有点儿回报。

  在后花园里,两个人脸对脸地坐着,随心所欲地东拉西扯。冬梅给他讲她老家的事情,那遥远的南国风情他听了很新鲜,很向往。他也给冬梅讲些故事,那故事都是他经历的、他听到的、他看见的很丑陋的事情。譬如许良年跟他那些姨太太的事情,开始的时候冬梅很不好意思听,常常红着脸低下头,有时候还骂一声臭不要脸。后来,他发现冬梅对这些故事也是有兴趣的,他有时候故意不讲,冬梅还引诱他讲。

  冬梅说:“许良年姨太太洗澡的时候,真的让你给搓背?”

  妞妞说:“骗你是小狗。”

  冬梅说:“你也光着身子跟她泡在一个盆里?”

  妞妞说:“那当然了,不光着身子怎么洗澡?”

  冬梅说:“她不嫌害羞?”

  妞妞说:“那些人是没有羞耻的。”

  冬梅说:“我看也是,你也没有羞耻。”

  妞妞为自己辩解着:“我是下人,是奴才,吃人家的饭,穿人家的衣,又是人家花钱买来的,不听人家吩咐行吗?”

  冬梅说:“听人家吩咐也不能做这些不要脸的事。”

  妞妞说:“你说得好听,铁大人要是让你给他搓澡,你能不管吗?”

  冬梅说:“铁大人从来不让我给他搓澡。”

  妞妞说:“那你总得给他穿衣服脱衣服吧?”

  冬梅想起了第一次给铁麟穿衣服时的窘迫和难堪,脸突然烧了起来,但是她还是理直气壮地跟妞妞争辩着:“我伺候他穿衣服是理所应当的,人家买我来当丫环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干吧?”

  妞妞说:“你以为铁大人就那么正经?”

  冬梅说:“反正不像你们许大人那么不知廉耻。”

  妞妞说:“算了吧,人都一样,不管他是大人还是小民,穿上衣服是人,脱了衣服都是畜生。”

  冬梅不高兴了,气怒地说:“你才是畜生呢。”

  冬梅噘着小嘴生气的时候,妞妞觉得特别好玩儿。他喜欢看冬梅这个样子,凡是这个时候,妞妞就凑近她,兴致勃勃地看着她,扮着鬼脸逗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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