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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每当开廒取米时,先卸掉门闸,进行通风。廒内漕粮最上头的叫气头,约有半尺厚,囤积日久,湿热熏蒸,已经变质,形成一层炭化的结块。而在廒底及靠近樟木的地方,也有一层结块,呈棕紫、棕黄色,这些稻谷虽然颜色变了,却不会霉烂,反而有一种特殊的味道,食之适口,余味绵长。这种米被称之为“仓烧老米”,每逢漕粮出廒,常以能得到“仓烧老米”为快事。

  平时管理仓廒,主要是开关气眼、天窗来调节温度湿度,这需要有丰富的经验才行。仓廒的管理者称为仓花户,其头目称为仓花户头,亦即仓头。仓头的收入是很高的,除了正常的工钱,还有诸如领米时靠规矩得来的灰色收入,更有内外勾结倒卖漕粮的黑色收入。因之当时流传着一句话:当官不如为娼(仓),为娼不如从良(粮)。

  铁麟知道,这142座仓廒,他不能都查,一是查不过来,二是也没有必要。但是要查哪座全由他随心所欲,邵友廉带着他,一路上还说说笑笑,并没有露出紧张的神色。

  到了第8号仓廒,铁麟让从中取出米样,因为他刚才听那个老仓花户说前10号仓廒是新米。米样送上之后,铁麟放在手里攥了一把,看也不看便交给了陈日修:“老哥,你看看,这米是哪一年的?”

  陈日修可为难了,他不明白铁麟是什么意思,也不摸邵友廉的心思。他拿着米又看又闻又用牙咬,偷眼看看铁麟,又看看邵友廉,就是不说话。

  又来到了32号仓廒,铁麟停住了脚步。邵友廉立即令仓花户取来米样,铁麟把米样放在手里握了握,又交给了陈日修。陈日修两只手里都攥着米样,反复地翻看、比较,就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铁麟看着他那副样子笑了:“老哥,听说你在码头上干了大半辈子,验查这把米至于这么难吗?”

  陈日修脸色立刻成了猪肝色,额头上冒出了汗。

  铁麟说:“老哥,您猜我现在想什么?”

  陈日修更茫然了,一个劲儿地摇头。

  铁麟说:“我想起了贵公子陈天伦。假如本官将这把米交给他,他立刻就会告诉本官,这8号廒的是3年陈米,32号廒的是8年陈米,你说是不是?”

  这句话,让陈日修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却让邵友廉身上冒出了一股寒气。历届仓场总督到仓场来检查,都是只听禀报,只看账本。偶尔兴之所致,也来看看仓廒,甚至也抓把米查看查看,可从来没有一个人真正懂米,不要说能看出几年陈米,就是把新米和陈米放在一起他们都区别不出来。铁麟也太厉害了,这米只在他手里一过,便知道是几年的。就这个功夫,对于漕粮经纪和管粮的仓花户来说,也得需要10年8年的功夫。铁麟到底是怎么懂得的呢?他不是一直在户部当官吗?莫非他有特异功能不成?

  铁麟接着对陈日修说:“我原来以为,有其子必有其父,毕竟是一脉相承嘛。贵公子是个是非分明、敢作敢为的热血男儿,没想到老哥却活得如此谨慎。”

  陈日修吓得忙弯腰行礼,颤颤巍巍地说:“草民有罪,对不起大人,也对不起朝廷……”

  铁麟说:“老哥不必反躬自责,本官不怪你,圣人云: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换言之,子不必不如父,父不必贤于子。我还是很羡慕你,你为朝廷教养出了一个好儿子。本官也有个儿子,不成器得很,就凭这一点,你就比本官成功得多。”

  陈日修只有惟惟诺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邵友廉还要带着铁麟往前走,铁麟说:“算了,我也不必看了,你告诉本官,这142座廒中,有多少座新米,多少座陈米,陈米都是多少年的。”

  邵友廉已经领教了铁麟的厉害,要是别的仓场总督哪怕是户部尚书来问,邵友廉都敢顺口胡说乱编一通。可是,在铁麟面前,他万一要是说错了……

  铁麟见邵友廉犹豫着,又叮问了一句厉害的:“你是说不出来呢,还是不好说呢?”

  邵友廉的额头上也冒出了汗。

  铁麟说:“今日本官也不难为你,要不你先跟有关官员商量一下,再向本官禀报?”

  邵友廉急忙说:“不不……是卑职年纪大了,记性太差,一时难以禀报清楚。”

  铁麟说:“这好办呀,你不是有账吗?你记性不好,照着账本说总可以了吧?”

  邵友廉无奈,将铁麟领进大运西仓总督的官厅,没有支派书办,自己动手将大摞大摞的账本搬过来,堆在案桌上,足有半斛粮食那么一大摞,垂着手对铁麟说:“所有的都在这儿,请大人过目。”

  铁麟笑了:“你是让本官亲自翻看这些账本吗?这些账本不要说查看,就是翻阅一遍,恐怕也需要半个月的工夫吧?”

  邵友廉忙说:“不不,卑职不是这个意思,大人想看什么,卑职给您查看。”

  铁麟厉声说:“邵友廉,你别给我演戏了。告诉你,本官再糊涂,也不会上你这个当。只有昏官才查看账本,本官就让你给我直接禀报。什么记性不好,142座仓廒,你连哪座仓廒里装的是什么粮食都不知道,还配当什么仓场监督。你今日要是给我说不上来,要是给我说错了一座,本官立刻将你革职问罪。快说!”

  邵友廉咕咚一声跪了下来,浑身筛糠一样瑟瑟发抖,哆哆嗦嗦地说:“大人恕罪,卑职确实战战兢兢,大人一箭穿心,卑职如实向大人禀报。本仓现在有仓廒142座,除去38座空廒,有漕粮130廒。其中8年陈米28廒,7年陈米16廒,6年陈米27廒,5年陈米17廒,4年陈米9廒,3年陈米8廒,2年陈米3廒……”

  邵友廉的话音还未落,铁麟立即厉声问:“这么说,只有6廒是新米?”

  这又让邵友廉大吃一惊,他向铁麟禀报这些仓廒,虽说数目不大,可是他刚说完,铁麟就算出了还有6廒新米。五十多岁的人了,反应还如此机敏,让他不得不佩服。

  邵友廉说:“大人说得对,还有新米6廒。”

  铁麟穷追不舍地问:“你那6廒新米都存在哪里?”

  邵友廉哆嗦得更加厉害了,他知道总督大人盯住了这6廒新米,一定会亲自查看的。于是,他不敢隐瞒,只好说:“回大人……实际上本仓只有4廒新米……”

  铁麟问:“那2廒新米哪儿去了?”

  邵友廉说:“被坐粮厅借走了。”

  铁麟问:“坐粮厅借米干什么?”

  邵友廉说:“坐粮厅借米说有急用,卑职不敢多问。”

  铁麟问:“有借据没有?”

  邵友廉说:“有有……”

  铁麟说:“拿出来我看看。”

  邵友廉急忙从地上爬起来,从那堆积如山的账目中找出了坐粮厅的借据。

  铁麟接过一看,上面确实盖着坐粮厅的大印,还有金简的签名印章,铁麟把借据放在一边:“邵友廉。”

  邵友廉忙答道:“卑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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