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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夏雨轩遂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向陈日修说了一遍。

  陈日修急着问:“那天伦呢?仓场总督大人没有怪罪天伦?”

  夏雨轩说:“他怎么能怪罪天伦呢?你们和天伦都已经尽心尽力了。铁麟可不是糊涂人,我跟他交情甚厚,请陈兄放心。天伦是跟我一起出来的,他到坐粮厅去了,收粮上的事情还有许多手续要办,他让我跟您说一声,完了事就回家。”

  陈日修沉吟起来。

  夏雨轩说:“陈兄,我觉得此事非同小可,恐怕不是一般的拐骗案。”

  陈日修说:“我也觉得这里面深浅难测,听天伦讲,那个拍花子是个女人。”

  夏雨轩说:“我也问过衙门里的一些老差役,他们说,拍花子拐骗小孩儿,主要是为了钱。拍到男孩儿大多卖给没有儿子的绝户人家,拍到女孩儿一般给妓院。那个拍花子既然拍到的是女孩儿,怎么又往乡下带呢?乡下又没有妓院?”

  陈日修思索着说:“看来那个拍花子不是要把孩子卖掉,而是要把孩子转移。”

  夏雨轩眼睛一亮:“这么说,他们不是为了钱?”

  陈日修摇着头说:“不像是为了钱。”

  夏雨轩问:“不是为了钱,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陈日修说:“恐怕是对着仓场总督来的。”

  夏雨轩不言语了,他越发觉得事情严重了。

  陈日修继续分析说:“我一直在想这一个题目,漕运码头是什么?这不是一个地盘,这是一个王国。可是这个王国又不是有君有臣权力集中的朝廷,而是一个国中有国,王下有王的大大小小的部落。上有坐粮厅、中西两仓、土石两坝、五闸河道,中有监督书办、巡查经承、经纪斛头、车户花户,下有扛大个的、起驳拉纤的、缝穷的、扫街的。这是里面,属于直接吃漕粮的。还有外面,商贾会馆、茶楼饭店、花船妓院、卖艺的、赌钱的、耍胳膊根的、玩三只手的,可以说是五行八作、三教九流,这些人都在吃漕运,都在靠漕运活着。可是各有各的吃法,各有各的活路。不管怎么吃怎么活,先得在这漕运上站住脚,抢一个地盘。经过金、元、明到了今天的大清,漕运上的地盘已经被占得严严实实、满满当当。每一个山头上都有王,每一个地盘上都称霸,每一个犄角旮旯里都藏龙卧虎,盘根错节、利害相关,这真正是一个针插难进、水泼难湿的森严壁垒。无论是谁,哪怕是一个敲小锣变戏法的,你要想在漕运码头上占屁股大的一块地方,都得经过一番刀刀见血的厮杀。仓场总督是什么?仓场总督是这漕运码头上的王上之王,霸上之霸,可是王上之王未必有权,霸上之霸未必有威,有点儿像凌驾于七国之上的周天子。如果你这个仓场总督只是当个被诸侯挟持的傀儡也就罢了,如果你想立权立威,如果你想打乱原来的秩序,这不是从虎口里往外掏肉吗?不给你闹得地动山摇才怪……”

  陈日修的一番话,说得夏雨轩胆战心惊。他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仓场总督铁麟……

  ***

  从坐粮厅出来,陈天伦便向运河两坝上走去。每年漕粮收兑之前,军粮经纪都要到坐粮厅掣签,决定由谁来收兑哪帮漕粮。第一批漕船是河南和山东的,掣签的结果,由陈天伦来负责收兑临清卫山东前帮六州县的漕粮。临清卫前帮已经从坐粮厅领到虎头牌,正在靠坝拢岸。

  大运河里已经挤满了运粮的漕船,漕船的桅杆上点着摇摇晃晃的风雨灯。灯光映照在河面上,星星斑斑,筛金簸银。船头上,堤岸上,人影晃动,忽隐忽现。炊烟从船头上飘过来,一阵阵饭菜的香味混杂在一起,浓烈呛人,反而倒了人的胃口。岸上的小商贩也活跃起来,叫卖声此起彼伏,如唤如泣。

  陈天伦顺着石坝朝南走,寻找着临清卫前帮的漕船。天黑了,虽然虎头牌已经悬挂在船头了,但是要辨认出那帮船队还是很困难的。陈天伦只能是一段一段地打听着,只要听到是山东口音便仔细问一问。他走着问着,常常要跑下大堤凑近船帮去问。河滩上栽种着一行一行的垂柳,七九八九,抬头看柳。柳树已经吐出了嫩黄,伸出了鸟舌一样小巧的叶片。突然,他觉得头上的树梢动了一下,刚要躲避,便被人用手捂住了嘴巴,紧接着一把冰凉的钢刀搁在了他的脖子上。

  一个声音威胁着他:“不许叫,叫就宰了你,老老实实地跟我走。”

  陈天伦还算沉着,毕竟是喝大运河水长大的,大场面没经历过,也听说过。此时此刻,慌是没有用的,没有人来救你,只有凭自己的智慧和冷静了。

  劫持他的是一个蒙面人,分辨不出年龄,只觉得个头并不高,而且是单身一人。陈天伦被挟持着往前走,劫持他的人没有捆绑他,也没有拉着他,而是用刀尖紧紧地抵着他的后背,像赶羊一样地朝前赶着他。他们一直走在运河大堤的下面,上面就是石坝,坝上总有人来人往。但是陈天伦不敢喊叫,他怕他真的一张口,那把冰冷的钢刀就会给他穿个透心凉。地上坎坷不平,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后面押着他的人也不说话。那把钢刀却一直没有离开过他,陈天伦的后背上一直在嘶嘶地冒凉气,他生怕后面的人失了手把刀尖儿捅进他的心脏。走了很长时间,河滩上始终没有行人经过,也难说,黑天黑地的,人们到河滩上来干什么?陈天伦只好心中暗暗叫苦。

  前面是一片开阔的河滩地,河下是芦苇丛,河滩上是瓜田。眼下河水刚刚解冻,河湾里既没有芦苇,河滩上也没有瓜秧。倒是有一个茅草搭成的瓜棚依然孤零零地矗立在河滩上,还是去年瓜农留下的。陈天伦被驱赶着进了瓜棚,瓜棚已经残破不堪了。后面的刀尖儿一拨,陈天伦转过身来,跟劫持他的人面对面地站在了一起,中间只隔着一把钢刀。

  既然劫持他的人不说话,陈天伦也不便说话。在路上,他一边踉踉跄跄地走着,一边推测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有一条他是肯定的,劫持者绝不仅仅是为了要他的命。要是那样,还把他驱赶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干什么?

  劫持者将蒙着面的黑巾扯下来,露出了一头瀑布也似的乌发和两只晨星般的眼睛,陈天伦一下惊愣住了。

  “你就叫陈天伦?”姑娘说话了,声音也很好听,一点儿也不像个劫匪。

  陈天伦本来想向他施个礼,可是对着紧抵在他胸口上的刀尖儿,他一动也不敢动。

  “兰儿哪儿去了?”姑娘威逼着他,好听的声音里夹带着威严与愤怒。

  陈天伦一时没有明白:“你说谁?谁是兰儿?”

  姑娘说:“就是那个小姑娘,她现在在哪儿?”

  陈天伦说:“被人劫持走了,我已经跟知州和总督大人都说清楚了。”

  姑娘说:“我不信,你骗得了知州和总督,可骗不了我。你说,是谁把兰儿劫持走了?劫持到哪儿去了?”

  陈天伦说:“这么说,你怀疑我跟劫持兰儿的人是一伙儿的?”

  姑娘说:“如果不是一伙儿的,他们怎么知道你拣到一个孩子?他们怎么知道你去给孩子看病?他们怎么知道你走哪一条路?”

  姑娘一连气问了三个为什么,把陈天伦问急了:“姑娘说的好没道理!我是跟他们要是一伙儿的,当初我为什么要救那个兰儿?我要是不想救人救到底,为什么还去给兰儿看病?”

  姑娘自有她的道理和推理:“你把兰儿卖了是不是?你卖了兰儿又不想承担罪名,就设计了这劫持的圈套儿是不是?告诉我,你卖兰儿卖给谁了?你今日要是不交出兰儿,就别想活着回去,我这把刀可是不吃素的。”

  陈天伦被这句话激火了,他也顾不上红颜怒目不吃素的钢刀了,冲着姑娘叫嚷起来:“要杀要砍随你便,我陈天伦好歹也是个国子监的生员,我能办这伤天害理的事情吗?你到漕运码头上打听打听,我们陈家算不上名门望族,可也是诗书礼仪之家,祖祖辈辈修善积德,你怎么随便侮辱人?!你说我把兰儿卖了,有什么凭据?”

  见陈天伦急了,姑娘的语调缓和下来:“这么说你跟劫持兰儿的人不是一伙儿的?”

  陈天伦气怒地看了她一眼,不屑回答这令他屈辱的问题。

  姑娘把钢刀放下来。

  陈天伦站着没动,他不想趁机逃跑。

  姑娘说:“虽说你跟劫匪不是一伙儿的,可是兰儿毕竟是从你手里被劫走的,你难逃其咎。”

  陈天伦余怒未消:“那你说怎么办吧?”

  姑娘说:“你得帮助我找?”

  陈天伦大胆地看了看姑娘:“我凭什么要帮你找?你是谁?你为什么要找兰儿?”

  姑娘说:“没别的,是我把兰儿弄丢的。”

  有关兰儿和兰儿丢失的情况,他在州府衙门时就听夏雨轩说了。现在他知道站在他面前的姑娘是谁了,心里不由得又紧张起来:“这么说,你是仓场总督铁大人的女公子了?”

  姑娘说:“我叫甘戎。”

  陈天伦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阵发热,诚恳地说:“姑娘请放心,我一定帮助你找回兰儿。”

  甘戎将刀朝外一指:“那就走吧。”

  陈天伦问:“到哪儿去?”

  甘戎说:“去找兰儿呀。”

  陈天伦问:“到哪儿去找?”

  甘戎说:“我哪儿知道呀。”

  陈天伦心里想,怎么大户人家的女儿也这么霸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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