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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麟匆匆地穿上衣服,匆匆地洗漱完毕,匆匆地什么也没有吃,没有胃口。每天早晨,除了奶水,让他吃什么都比服毒药还困难。

  他穿着一身便服,匆匆地出了仓场总督衙门,朝通州大街上走去,连一个随从都没有带。他要去办一件大事,一件绝密的大事。他身边不是没有信得过的人,他只是想微服私访,像先皇乾隆那样。那是一种干大事业的雄才大略,也是一种新鲜豪迈的刺激,更是一种叱咤风云的气度。

  他手里握着那只和阗羊脂玉胡桃。

  这是临上任之前,东阁大学士兼户部尚书王鼎交给他的。王鼎交给他这只和阗羊脂玉胡桃,便是交给了他一个天大的秘密,交给了他一个重大的使命。

  6年以前,那是王鼎刚刚接任户部尚书的时候,就接到了下面许多揭露漕弊的密报。王鼎不愧是一个治国安邦胸怀韬略大计的朝廷重臣,他懂得顾全大局,懂得审时度势。那时候,圣上正忙于平息张格尔叛乱,实在顾不上漕运上的事情。何况,谁都知道漕弊严重,可都是泛泛之谈,隔岸观火,拿不出确确凿凿的证据。但是王鼎知道,漕弊一定要整顿,只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为了获得漕弊的内幕,掌握仓场蠹虫的罪证,他把自己的心腹黄槐岸秘密安插到坐粮厅卧底,当上了一名书办。他叮嘱黄槐岸,不要暴露自己,不要跟他联系,无论看到什么事情都要沉住气。他的任务只是负责搜集情报,搜集确确凿凿的证据。到时候,会有人找你联系的。

  这个任务是王鼎在自己的书房里向黄槐岸交代的,当时黄槐岸提出了一个问题,大人要是派人跟我联系,总得有个信物吧,要不我怎么知道是大人派来的人呢?

  王鼎觉得黄槐岸说得有理,顺手拿起了案桌上放着的一对和阗羊脂玉胡桃,这是新疆伊犁将军庆祥进京来述职的时候送给他的。和阗羊脂玉天下闻名,用它雕成一对精美的胡桃更是珍贵无比。王鼎把一只玉胡桃交给黄槐岸,一只留给自己。

  铁麟临上任的时候,也就是道光皇帝召见他的那天晚上,王鼎把他召进自己的书房,把这枚和阗羊脂玉胡桃交给了他。王鼎告诉他,仓场是个海,深不可测,万万不可冒然行事,找到黄槐岸,先要探探深浅。整顿漕弊,就是让你去捅一个大蚂蜂窝。不能捉不到毒蜂就让毒蜂蛰住。

  铁麟信步走在通州大街上,心里一阵阵地发沉。他手里握着那只玉胡桃,光滑滋润,凉丝丝的。他早就听说过和阗羊脂玉,那是昆仑山上产的罕世之宝。和阗羊脂玉分两种,一种是在万丈雪山上,采玉的人要攀登上去找到玉线,再用钢钻铁锤细心地开采。开采出来以后,再把玉石从高山上背上来,山险无路,采玉的人经常跌入万丈深渊,或掉进雪壑里。这种玉叫山玉,虽不乏珍品,却不是最好的。最好的是籽儿玉,每年汛期,昆仑山上冰雪融化,江河泛滥,就会从昆仑山上把玉冲刷下来。当地的采玉人到河滩上去搜寻,比起冰山采玉这自然要简单一点儿,但是能拣块上等的好玉就得靠运气了。他手里握着的这胡桃,就是从河滩上搜寻到的籽儿玉。王鼎大人把如此珍贵的物件作为信物,可见这件事的重要与重大了。

  他已经打听好了,黄槐岸住在东关沙竹巷的一个小独院里。出了仓场总督衙门,他便沿着通州大街朝闸桥的方向走去。所谓的通州大街,实际上是一条穿街而过的河流。这是通惠河的故道,亦称之为穿心河。通州是大运河的北端,漕船把粮食卸在土石两坝上之后,便通过通惠河源源不断地运进北京的粮仓。现在通惠河已经改道城北了,可这条穿城而过的河流却依然不舍昼夜地流淌着。河两岸是栉次鳞比的铺面和住宅,开漕时节将至,家家张灯,户户结彩,已经热闹非凡了。通州有一句民谣:绿水街中流,通州无高楼,人无三年富,清官不到头。

  清官为什么不能到头呢?

  ***

  铁麟敲开了沙竹巷那个独门小院的合扇门,出来的是一个耳朵有点儿背的老家丁。他大概正在打扫庭院,手里还握着一把大扫帚。

  铁麟恭敬地上前拱手行礼:“老人家,黄槐岸先生是否住在这里?”

  老人支楞着耳朵没听明白。

  铁麟只好又把刚才的问话大声重复一遍。

  老人摇了摇头说:“我家掌柜的不姓黄。”

  铁麟一听说掌柜的,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头,但他又不愿意失去这条线索:“你家掌柜的在家吗?能不能让我见一见?”

  铁麟这句话刚问完,就发现老家丁身后突然站出了一个人,四十多岁,长袍马褂,镶丝小帽,风度潇洒,彬彬有礼。他朝铁麟看了一眼,便冲老家丁说:“宋老爹,怎么不让客人进来说话?”

  铁麟急忙施礼:“不打扰了,我只是来打听一个人。”

  中年男人也拱手还礼,客气地说:“不知大人要打听什么人?凡是在下知道的一定如实禀报。”

  这话让铁麟大吃一惊,他今天穿的是家常便服,又没有带随从,他怎么看出了我是“大人”呢?难道我今天的行动被人发现了,不会吧?他连孙嬷嬷都没有告诉,这可真是怪了。于是他谨慎地说:“本人一介寒儒,不知为何先生称我大人?”

  中年男人说:“晚生自幼走南闯北,也算积累了一些见识,故不敢以衣帽取人。大人雍容华贵,气质非凡,自带一身贵相,一定是朝廷命官。”

  铁麟知道自己遇上了厉害主儿,便不愿意与他啰嗦,生怕言多语失。于是忙转过话题问:“不知先生是否知道,此院曾经住过一个黄姓的先生?”

  中年男人说:“听说过,那是两年前的事情了,据说是个坐粮厅的书办。”

  铁麟说:“先生说的极是,此公而今在哪儿?”

  中年男人说:“死了。”

  铁麟心里咚的一震,脑袋都大了:“死了?什么时候死的?”

  中年男人说:“我没有见过他,是我搬进这个小院以后才听说的,大概死了总有两年了吧。”

  铁麟又问:“他是怎么死的?”

  中年男人说:“据说是暴病而亡,详情不得而知。”

  铁麟彻底绝望了,他茫然若失地谢过中年男人,便欲转身离去。

  中年男人问:“你不想知道一些别的事情吗?”

  铁麟顿时醒悟过来:“望先生能提供一二,我回去也有个交代。”

  中年男人问:“不知大人跟这位黄先生是什么关系?”

  铁麟说:“我跟他沾点儿亲戚,只是多年没有来往了。”

  中年男人说:“据说他死之前,跟一个叫作小鹌鹑的女人住在这里。”

  铁麟问:“小鹌鹑是何许人?”

  中年男人说:“听名字就知道是个烟花女子,不过黄先生替他赎了身。”

  铁麟问:“那小鹌鹑而今在哪儿?”

  中年男人摇了摇头。

  铁麟又问:“你住进来以后,有人来找过黄先生吗?”

  中年男人说:“有一个女人经常来找他。”

  铁麟又吃了一惊:“女人?”

  中年男人说:“她自称是黄先生的结发妻子。”

  铁麟更奇怪了:“结发妻子……”

  中年男人拱了拱手,客气地说:“晚生所知道的都告诉大人了。”

  铁麟谦恭地说:“多谢了,不知先生尊姓大名?”

  中年男人说:“我是做茶叶生意的,贱姓姚。”

  铁麟说:“多谢姚老板,打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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