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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经过是这样的。在宋建平又一次策马扬鞭飞驰而来的时候,"大庆"夫人过早地发出了欢呼的惊叹,同时用了一个最常见的、贬一褒一的方式表达她的惊叹。对"桂林"夫人道:你瞧人家老公,马骑得多好!多帅!又扭脸对林小枫说,我们家那位就不行……话未说完,骑马

  人到,不是宋建平,是她的老公,她看错了,看错了也就等于夸错了。本就是一笑了之的事,却被"珠海"夫人揪住了。"珠海"夫人道——口气是玩笑的口气——"哎呀,你呀,看看清楚再说也不迟嘛。这下好,拍马屁拍自己老公屁股上了!"令除她之外的所有人尴尬。

  男人们终于骑马回来,一齐来到夫人们的邻桌坐下,喝水,休息。

  "大庆"同学由衷夸道:"想不到宋建平骑马骑得这么好,专业水准。"

  "桂林"同学由衷附和:"只要有钱,你也可以骑得'这么好'!"

  "大庆"同学接着这个话茬儿道:"是啊是啊。归根到底,还是一个钱字。……现在看来,咱们一个寝室四个人,就出来了一个宋建平!"

  "桂林"同学跟着点头,很由衷,带着对地主盛情款待的感激和奉迎,一如他的夫人。唯"珠海"同学没有表示,脸上挂着始终不变的矜持微笑,也一如他的夫人。

  男人们桌上的谈话这桌听得清清楚楚,这桌正处在尴尬之后的短暂沉默。片刻后,"珠海"夫人开口了,问了个问题,问林小枫:"哎,你这么年轻,为什么就不工作了?"

  事实上这些事她们来时的车上早就说过了。四个陌生女人在一起,无外乎你是男孩儿女孩儿,多大了;你在哪里工作,干什么。当时林小枫就说她不上班了,同时当然也说明了为什么不上班。如实说,没夸大没缩小。"珠海"夫人就坐在她的旁边,谁没听清她也不可能没有听清。

  她是故意的。一下子,所有的猜测都不再是猜测了:她的所有表现就是因为心理不平衡,于是要寻找平衡,不惜伤害别人。想不到,好心好意花了钱赔上时间请他们倒请出罪过来了。林小枫心头火起,面上不动声色。笑着,嘴向宋建平那边一噘:"为了他呗。当初我们也是不行,两个人都拿死工资,吃不好也饿不死。我就跟他说,你这样不行,一混,十年过去了。再一混,又一个十年过去了。咱说话,人一生有几个十年能让你这样混?他还不干,舍不得原先单位那个名分,为这个我们吵了好多次!……是吧,建平?"

  正在跟同学们说话的宋建平点了点头。林小枫接着说了,"好不容易把他说动了,他同意了,新的问题又来了。在外企干和国家事业单位干可不一样,一分钱一分力,想混,没门儿!家里怎么办?孩子怎么办?……其实原先我在学校里干得很好,一月挣得比他还多呢,单位里还要给我评正高——那时候我副高都好几年了!可是我想,既然一家只能保一个,那就保他!就这么着我辞了职。"

  "大庆"夫人和"桂林"夫人频频点头,"珠海"夫人也点头。同是点头,意思却大不相同。前者是理解,理解林小枫为什么要这样做的意思;后者也是理解,却是理解林小枫为什么要这样说的意思,带着一种暧昧的意味深长,令林小枫心中不快,却又说不出什么,因为人家并没有说什么。她只好继续说下去,以期增加自己话的可信度。

  "他刚开始去外企时也是不习惯,也是困难重重,一度,想打退堂鼓,他这人,他们同学肯定了解,"她微笑着看宋建平,"胆子小,优柔寡断,想得多,做得少。我就跟他说,这个时候,你一定要坚持,要顶住,坚持就是胜利,我会全力支持你,做你的坚强后盾!"

  男人们都听到了林小枫的话。

  "珠海"同学说:"宋建平,敢情是'一半一半'啊?"

  "珠海"夫人:"'一半一半'?"拍着林小枫的肩,"要我说,得有人家的一大半!"大家都笑了。

  这时"珠海"同学的手机响了,他接电话,众人止住笑,以让"珠海"能安静接电话。

  "我是。……噢,噢噢。……我的意思是把美国的那个巴尔米拉岛收购下来,将来无论居住还是搞旅游,都好……"说着起身,拿电话走到了一边。

  "桂林"同学指着"珠海"同学笑,小声说:"还是那毛病!吹!反正吹牛也不上税!——这家

  伙借了黑社会五十万元的高利贷,月月利息都还不起,还收购人家美国的什么巴尔米拉岛……"

  说是"小声",这边桌上听得一清二楚,"珠海"夫人的脸当即"夸答"就沉下来了,毫不掩饰。"桂林"夫人便有些沉不住了,伸过头去对先生说:"你怎么知道人家收购不了?借钱又怎么了?现在兴的就是借钱花,没本事的人想借还借不出来呢!"一片附和声。其中林小枫的声音最响,动作最夸张,明显的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

  一群人一直玩儿到晚上,一块儿吃了晚饭后,方依依不舍分手,分手前相互留下了所有的电话号码,相互欢迎到自家的那个城市里去玩,相互允诺下了各种盛情的款待……

  直到进家,林小枫变了脸,"以后你们的这类破聚会少叫我啊!"

  "又怎么了!"

  "就那个女的,她丈夫要收购人美国什么岛的女的,没劲透了。一个劲儿地问我为什么没工作,问了一遍还不过瘾似的,又问一遍。她工作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在银行里替人家点个钱吗?哼,自己家欠着黑社会一大笔钱,手里边天天点着别人的钱,你别说,没有个坚强的神经还真是不行!要我是她,这种工作,请我干我也不干。最过分的是,她居然还问我上没上过大学。我说上过,她嘴上没说什么,看那表情,根本不信!大概以为天底下所有人都跟她那个丈夫似的,除了吹就是吹,嘴里没句实话!……这两位还真是一对儿,没教养,低素质!"

  "既然知道她没教养低素质,你又何必跟她较真儿?"

  "我跟她较什么真儿了?"宋建平没说话,林小枫想了想,明白了,"嫌我多说了我自己两句是吧,诋毁了你的功劳损害了你的形象是吧……"

  "小枫,我并不是想跟你争个你高我低,你说咱们俩之间争这个有什么意思?跟你说,今天要是你们同学聚会,我作为你的夫人参加,我肯定会把你抬得高高的——"

  "明白了。以后在你的同学同事朋友面前,我就该把你抬得高高的,把自己说成一个毫无用处的寄生虫!没工作!没文化!家庭妇女,靠丈夫生活!"

  蜜月由此戛然而止。

  都不甘心,都想重修旧好都想勉力维持。这次争吵过后,林小枫先表现出了高姿态,打破僵局主动跟宋建平说话,宋建平立刻热烈响应。一度,家中又恢复了同进同出、男耕女织、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大好局面。两个人你进一尺,我退一丈,遇到雷区绕着走,小心共同维护着来之不易的安定团结。但是,覆盖在血痂下的伤口仍是伤口,稍遇外力,稍有触碰,就会崩裂会血花四溅。

  一天,宋建平接到了一个邀请,他一个从前的同事支援非洲回来了,同事们约好一块儿为那人接风。那人在非洲待了六年,由于饮食、气候、工作强度等等方面的原因,走时白白净净一书生,不过六年工夫,变成了一个又黑又瘦的小老头。当然收入比在单位里高得多,但是远没有高过他的付出。由于那人的夫人同去赴宴,所以召集人希望大家也都能带上自己的夫人。宋建平跟林小枫说了,林小枫二话没说欣然同意,令宋建平欣然:她曾说过,以后这类破聚会不要叫她。

  这天,两人边穿戴打扮,边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说那个从非洲回来的同事。正要去为他接风,说他也是顺理成章,不料说着说着,踏上了雷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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