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王海鸰 > 中国式离婚 | 上页 下页


  那是他小时候的事了。有一次,舅舅探家回来,带他出去玩儿,他看到一个小偷正要偷一个人的东西,就告诉了舅舅,舅舅就告诉了那个人,小偷就没有偷成。谁知那小偷不是一个人,是三个人。那三个人从此就盯上了他们,他们上哪,他们就跟着上哪。当时当当在舅舅的怀里,眼睛朝后,看得一清二楚,吓得要命。舅舅叫他不要怕,抱着他一直往前走,头都不回。走到一个人少的地方,那三个人就围上来了,当当本能地把眼睛埋在了舅舅的肩窝窝里——至今他还为这事后悔,后悔因为自己的胆小没能看到接下来发生的事儿。他只听耳边"砰""叭""呱唧"的一阵乱响,然后就听到一个人在喊:"他,他,他是警察!……快走!"于是当当知道没有危险了,睁开眼看时,果然,那些人正在逃跑,两个人架着一个人,一拐一拐的。幸而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跑得太远,使当当还有机会更正他们的错误。"我舅舅不是警察!我舅舅是侦察连长!"当当对着他们的背影大声说道。其实当时舅舅还不是连长还是副连长,不过跟坏人就没必要说那么仔细了。

  "什么事?"听当当有事要说,舅舅马上转过脸来问。舅舅对当当的事一向重视,不管什么事。

  "在幼儿园睡中午觉的时候,李南方老NFDA1我裤子,我都睡着了他还NFDA1,然后我就踹他的脸,然后他就咬我的脚,咬住我的大脚指头不松口,疼得我都哭了。"当当说着,心里又是一阵委屈。跟舅舅说这事,有告状的意思,更有想让舅舅给他撑腰的意思。

  "是嘛!"侦察连长听罢顿时严肃起来,想了想,认真说道,"不过当当,我觉着这件事情咱们得这么看:你想啊,你用脚踹了他的脸,谁吃亏?他吃亏;反过来,他用嘴咬了你的脚指头,谁吃亏?还是他吃亏!"

  当当眼睛一亮,立刻高兴起来:"我的脚可臭了!"

  "就是!臭死他!"

  "臭得他好几天都不能吃饭!"

  林小军再也忍不住地放声大笑,宋建平和林小枫也笑。当当看大人们都笑便也跟着笑,带着一点儿幸福的茫然……

  进站了,到了上车时间。

  "当当,舅舅走了?"林小军说。当当一听,眼泪哗一下子就下来了,一条小胳膊更紧地搂住了舅舅的脖子,侦察连长用粗大的拇指抹去那张小脸上的泪,"哎,男子汉,流血不流泪!来,给舅舅笑一个!"

  当当边流泪边努力地笑,那一脸灿烂的假笑使林小军眼圈一下子红了,把孩子往姐姐怀里一塞,掩饰地转过身去接姐夫手里的箱子,顺手拉姐夫一把,"走,姐夫,我跟你说句话。"

  二人走到一边,林小军说话面无表情,"姐夫,你是知道的,我很爱我姐,我们的感情跟一般姐弟还不一样,我姐对我有恩。我爸我妈也是,很爱我姐。我妈说,我姐长这么大,他们从来没有戳过她一指头……"

  "我不是故意的,那是个意外……"

  "要是故意的你今天就不会站在这里!姐夫,只此一次。若有二次,我,"他顿了顿,"——绝不原谅!"

  回来的路上,宋建平抱着睡着了的当当,一句话没有。林小枫也没话。一家三口来到公共汽车站,林小枫眼睛看站牌问宋建平:"咱们回家还是上我妈家?"没听到回答,她回过头去,"问你话哪!"宋建平仍是不响,林小枫这才想起了丈夫的一路无话,此前她是一点感觉没有。快十年的夫妻了,有话正常,没话也正常。于是问丈夫:"你怎么啦?"

  "……威胁我……居然敢,威胁我……"就咕噜了这么两句,没头没脑。

  林小枫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进一步的解释,只好又问:"你说什么哪?"

  "你就别装了!"

  "装?我装什么了我?"

  宋建平终于爆发了:"你跟你弟怎么说的?"林小枫依然是满脸的不解,宋建平进一步指出,"——就你手受伤的事!"

  林小枫这才明白,一下子笑了起来:"怎么说的?实话实说。……小军跟你怎么说的?"

  宋建平没理她,自言自语:"绝不原谅——我用得着他原谅!原谅怎么着?不原谅又怎么着?……不就是会些拳脚吗?可惜啊,晚生了二百年,要搁二百年前还可以算是条好汉,可以叱咤一下风云,现在?现在是法制的时代,科学的时代,文明的时代,他这样的算得了什么?哼,区区一介武夫!"

  林小枫听明白了,同时也不高兴了,"宋建平,有话当面说去呀,背后逞什么英雄!"

  "背后逞英雄?我这叫不跟他一般见识。"

  林小枫轻蔑地哼一声把脸扭向一边。宋建平转到她的脸对面,追着她问:"你哼什么?哼什么?……问你话哪,你、哼、什、么!"

  林小枫仰脸看天,"你呀,也就是敢冲我厉害,欺软怕硬,胆小鬼!懦夫!"

  这时正好有一路公共汽车到,林小枫一闪身上了车,同时撂下一句:"我上我妈家去!"也没说让宋建平去否。宋建平一时拿不定主意何去何从,犹豫间车门关了。车载着妻子走了,剩宋建平一人怀抱儿子孤零零站在车站,满心愤懑。

  肖莉来了。

  当时宋建平刚刚进家,刚刚把当当在床上放好,小家伙睡了一路,压得他胳膊都麻了,他硬是咬着牙坚持下来,把儿子放上床鞋都没敢给他脱,生怕把他弄醒。他要醒了宋建平今天就别想清静,六岁的孩子,缠人得很。肖莉就是在这个时刻按响了他家的门铃。门铃一响当当即醒,令宋建平所有的辛苦化为乌有。

  肖莉住宋建平家对门,在医院五官科工作。说起来既是邻居又是同事,两人却很少来往。没有来往的必要,也没有来往的由头,因而彼此了解也不是太多。就宋建平这边,只知道肖莉的年龄跟林小枫差不多。性格似乎也好,因从来没看到也没听说她跟什么人红过脸、闹过别扭。比较明确的是长得不错,不是漂亮,而是美丽。就是因为了这个肖莉,宋建平才发现,在女人的身上,漂亮和美丽是有区别的。漂亮更多的是与生俱来,是天赋是遗传,美丽却还需要有后天的因素,比如,言谈举止的从容优雅。

  肖莉想让她女儿妞妞在宋家待一会儿,她有点儿急事。宋建平一口气连说了三个"可以";不是客气,是真心欢迎。两个小孩儿在一起可互为伙伴,省得他给那小子当全陪。

  说是"待一会儿",但是直到晚饭时分,肖莉也没有来。

  宋建平端着菜去了大间,两个孩子正在大间的餐桌上画画玩。妞妞画一个小人儿,说是她妈妈,又画一个矮点儿的小人儿,说是她,又画一座带烟囱的房子,说这是她和她妈妈的家。

  当当想了想,问,你爸爸呢?

  妞妞说爸爸和她们离婚了。

  宋建平闻此吃了一大惊,离婚了?什么时候离的?一个医院,对门住着,事先怎么没有一点迹象一点风声?本想就此详细问问妞妞,正思忖怎么开口的时候肖莉来了,把妞妞接走了。那一刻宋建平注意地看了一下她的脸,那脸显然是刚刚洗过,但哭过的痕迹是洗不掉的,眼白上布满血丝,眼皮子又红又肿。

  这天晚上林小枫没回来。安排儿子睡下后,宋建平一个人躺在床上久久难以入眠。不是为了林小枫的没有回来——跟丈夫一闹矛盾就往娘家跑是所有女人的通病,不管在城市在乡下,有文化没文化——宋建平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令他难以入睡的是肖莉。

  显然,肖莉所说的"有点儿事"的事,就是想一个人待会儿,一个人哭会儿。替她想想也是,感情上的创伤自不必说,单说一个三十多岁往四十上奔的女人了,得工作,得带孩子,往后,怎么过?曾经是那么般配、出双入对的两个人,说散,也就散了。不用说,问题出在男的身上,有新欢了,有钱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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