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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第八章

  湖面上浮着一个月亮,月亮向周围辐射出—片白金的光泽,静静地发散着权威的、逼人的美。这时,一个小小的圆圆的黑影跃然出现,在其间时起时伏,紧跟着又是一个黑影跃入,更加生动而富中韵律,月亮顿时化作了一片闪烁的碎银。两个黑影逐渐拉进,拉近,融到一起——何涛抓住了先游出很远的晓冰。月华沐浴着女孩儿,给那湿漉漉的脸蛋、脖颈、双肩、前胸被上一层晶亮的银饰,宛如仙女……何涛心一抖,松开握在手中细而富于弹性的手腕。晓冰不解地看看他,看到了一双严肃的眼睛,她收起了脸上的嬉笑。两人对视,相隔着一臂距离。月亮重又聚到了一起,他们立于月亮之中……

  从那时起到上岸,到何涛送晓冰到家,他们始终小心地避免着身体的触碰。该分手了,站在自家楼门口,晓冰说:“再见。”

  “再见。”何涛也说。俩人却都没有动。

  晓冰嗓子发干,假笑着,她又说:“我有一个好朋友——女朋友——我们无话不谈。我想,我想跟她说说你……”

  “说我什么?”

  “说有你这么一个人呗……再见!”没容何涛说话,她转身走了。

  何涛也慢慢地走开,边走边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有你这么一个人”可以做多种解释,仅仅是字面上的意思,没意思,也不可能,没必要专门强调,更深层的意思,深到什么程度?众多男友中又多了一个?她身边或身后肯定有许多男孩子,这样的女孩儿——看她的笑脸!那笑脸是彻底明朗的,像大雨之后阳光灿烂的晴天。他见多了一笑大发了就赶紧抿嘴捂脸的女孩儿,你可以勉强理解她们为有教养或羞涩,但还是会不由得怀疑她脸上有什么需要避人的地方,牙齿、嘴巴、还是眼角的皱纹?晓冰的脸很完美,但何涛敢说,即使有一天这脸上生出皱纹,那笑容也不会改变。尽管美,却不以为意,或者说,她就是不想用外表、用身体去吸引异性,所以她不扭捏,不搔首弄姿,不遮遮掩掩,她在用心去寻找一个有别于大众口味的同类。作为被众多女生喜爱的男生,何涛知道,这种女孩子的爱,会很专一。何涛家在外地,十七岁来北京上学。多年吃食堂、住集体宿舍、节假日也无家可归的生活,使他对于爱情的追求,不得不融进一些实际的考虑。风花雪夜要要,温暖安定也要要,晓冰是他的理想。

  他希望,“有你这么一个人”的意思是,他是她的惟一。应该就势问问她,刚认识时戏谑放浪无所顾及,熟悉了之后,却胆怯了。

  这一夜,何涛没有睡着,分分秒秒地熬着时光,直熬到天一点点变亮。早晨七点半时,他拨通了晓冰家的电话。他知道她妈妈七点半准时出门上班。

  “是我。”他说。然后又很快地说,“你跟你的女朋友说了么?”

  “什么?噢,还没有,哪来得及?昨天回来十一点多了吧……”

  他打断她:“那就不要说了。我有个建议,”他感到了对方的屏息静气,这给了他勇气,“你就跟你妈妈说说,怎么样?”说完了他哈哈一笑,一如他往常开玩笑的口吻。她也哈哈一笑:“没问题。”

  何涛放下电话就后悔了:不该用这种态度的,要明朗!在惴惴不安中他等了几天,她来了电话。

  “我跟我妈说了,”她顿了一顿,何涛耐心地等待着。“她说请你来玩。下周末如何?”放下电话后,何涛才又想到他应该一鼓作气,问问她跟她妈妈是怎么说的。

  晓冰跟妈妈说,她交了一个挺好的朋友,男的,家在外地,所以下周末他可能来家里玩玩。

  晓冰还从来没请男孩子到家里来过,夏心玉把这事跟晓雪说了。晓雪非常高兴,不仅自己准备来,还通知钟锐一定要到场。她需要全家团聚,这种事钟锐是不能推辞的。

  晓冰邀请了王纯。

  王纯很犹豫,犹豫的结果是,不去。哪还有脸再去那个家?夏阿姨、晓冰、晓冰的姐姐,那种种的信任和友爱使她觉着自己很坏。因此她避而不见钟锐,钟锐呼她也不回话,尽管她仍然很想念他。负疚感和罪孽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想跟一个人谈谈。妈妈不在北京,在也没用,徒然地增添烦恼。她懂得了世界上为什么会有神父。这天她为公司办完事后,骑着车子信马由缰地竟然来到了妇产医院。跟夏阿姨谈,她会理解,她什么都懂!

  产科病区很热闹,正是给孩子喂奶的时间,护士推着巨大的婴儿车站在走廊里喊:“发孩子了!”产妇们闻声从各个房间里涌出,争先恐后地去抱自己的孩子。婴儿车上一溜十几个一模一样的婴儿,红脸,小眼儿,稀稀落落的头发和肉球般的鼻子。奇特的是每一个妈妈都不用看拴在望儿小手腕上的布条,就能准确无误地找出属于自己的婴儿,母子之间似乎有着一种特殊的感应信息。夏心玉带着几个医生走过来,她脚步很快,白大褂下摆随风敞开。一个产妇还没进病房就迫不及待地把手中的牛奶嘴塞到孩子嘴里,夏心玉叫住了她:“为什么不先喂自己的奶?”

  “我没奶。”

  “越不吃越没有。”她拿过产妇手中的奶瓶,转身交给一个护士:“什么时候真的没奶了再给她。”她说完了就走,言语简单,近乎生硬。她没时间多说话,而产妇笑嘻嘻地也不生气,知道是为自己好。

  夏心玉给一个软产道损伤的产妇做检查,一个护士走过来对她说有人找。

  “我现在没有时间。”

  “我跟她说了。她说她有急事,还让我告诉您她叫王,王,王什么纯。”

  “王纯?”

  “好像是。”

  夏心玉迈出病房,沿走廊向外走。王纯找她有什么事?是术后感觉不好?有并发症?作为一个从医三十多年的医生,夏心玉难得对某个病人有什么特殊感觉,却对女儿的这个朋友印象不错。女孩儿文静,很有分寸,年龄跟晓冰差不多,却成熟得多。她见王纯不愿对人多谈她的事,也就不问;但如果王纯跟她述说,她会劝她一句:不要太痴迷。

  推开产科印着“来宾止步”的玻璃大门,夏心玉见门外并没有人。人呢?当夏心玉的身影出现在走廊拐弯处的时候,王纯逃跑了:夏阿姨不是神父,神父应当与将要听到的事情毫不相干。她不能为了减轻心理压力就去冒险。想到可能面对的愤怒、鄙视、斥责,她不寒而栗。

  王纯骑车走了。已到下班时间,到处是车和人。呼机又响了,王纯打开来看,依然是“钟先生请你回电话”。她收起呼机继续走,边走边想:“她”现在在于什么?“她”是王纯在心中对晓雪的称呼。她很想见到“她”,悄悄的,不为“她”知道。她的内心相当矛盾,她想看看“她”生活的怎么样。如果很好,这会减轻她的压力但同时她亦会有情感的失落;如果不好,因为她而不好,她会自费但又会有一种满足。她越矛盾越想见到“她”,却完全不知去哪里才能见到。她不知道“她”在哪里工作,做什么工作,也不知道他们的家在哪里。她忽然想起她曾与钟锐一起去过丁丁的幼儿园,而现在正是接孩子的时间。

  幼儿园的大铁门紧闭,门曰集聚了黑压压的一群家长,晓雪挤在最前面。早晨分手时丁丁一再叮嘱“第一个来接我”,她答应了。大铁门刚一响,家长们马上停止了聊天,大门打开后便一拥面进,一个个嘴巴紧闭闷头向里走,还有的干脆小跑起来。还好,晓雪总算保住了“第一”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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