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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就可能!”晓雪微笑了。

  摄影楼里生意兴隆,尽管价格昂贵,房顶上悬挂下来的彩条上写着许多诱人的字眼,什么“留下永恒的记忆”、“人生只有—次”之类。人们对所谓“一生只有一次”的事情往往有一种盲目的虞诚。也不好好看看,周围有多少人一生不仅不是一次,甚至两次三次,五次六次的也不稀中。幸福容易使人糊涂。

  钟锐从男更衣室里出来,他身着白西装、黑领结,脚蹬皮鞋。

  摄影楼空调坏了,幸而天公作美,否则大夏天穿这身行头简直是活受罪!第一张是拍常规照,男西装,女婚纱,晓雪换衣服还没出来,摄影师就让钟锐过去“站位”,供他调光。灯光打开的瞬间,钟锐被晃得眯上了眼,身上同时感到了温度——他不禁又一次庆幸今天的天气。他耐心地让摄影师摆摆这,动动那,让他“歪歪头”他就歪歪头,让他“含胸”他就含胸,心里却直埋怨晓雪动作成馒。晓雪终于出来了,她曳地长纱,雪白的头饰,一张脸蛋光彩照人,就连钟锐在看到她的刹那间都楞了楞:这么漂亮!晓雪一下子就从钟锐眼中捕捉到了那曾让她脸红心跳的目光。久违了!

  她在钟锐身边站定,钟锐伸手揽住了她的肩,她激动得竟如当年接受钟锐的第一次拥抱似的,全身阵阵发冷。她抬头去寻找钟锐的眼睛,钟锐正看着摄影师。

  “我们好了,可以开始了吗?”摄影师不理他,在镜头里看了好一会后,对化妆师招招手。

  化妆师过去,他指着钟锐嘀咕了几旬什么、化妆师点点头,走到钟锐身边,二话不说,拿起粉刷子就往他脸上掸粉。

  “有没有搞错啊,我是男的!”钟锐躲闪着大叫。

  化妆师操着广东话说:“先生脸上出油啦,灯光下会反光的啦。”

  钟锐还想说什么,晓雪拉了拉他的衣服,低声道:“这个人很有责任心。”

  钟锐“哼”了一声。

  摄影师回到摄影机后又调镜头,二人在强烈的灯光下努力撑着眼皮保持微笑。“很好。新郎把眼睛睁大一点……”

  钟锐就睁大一点眼睛。

  “再大一点。”

  钟锐又把眼睛瞪瞪。

  “再大一点点!”一直不敢眨眼睛以致于眼泪都出来了的钟锐,再也忍不住了:“天生小眼,再大不了了!”晓雪着急地:“嗨,跟人家客气点!”

  “怎么遇上这么个家伙!”摄影师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能看到,便高声道:“注意不要再说话,微笑!”二人微笑,摄影师正要按下快门,钟锐的呼机响了,钟锐拿出呼机就要看,晓雪二话不说一把夺了过去。

  “晓雪!”晓雪看着摄影机对钟锐道:“微笑!”晓雪穿着日本和服走出更衣室时,钟锐早巳等侯在摄影间了。板寸头加上气哼哼的表情使他如走上杀场的日本武士,下决心要使晓雪满意的决心就是在这种无休无止的琐屑中一点点磨光的。摆好姿势后,摄影师用目光审视着他们,倒退着走到摄影机后,钟锐瓤动着嘴唇用气声问晓雪:“这是第几张了?”

  “第八张。”

  “还有几张?”

  “三十二。”

  钟锐一下于跳起来。摄影师在黑布后发出一声惊叫:“哎,别动!”晓雪忙把钟锐按下,一边对摄影师笑笑。一向温顺的晓雪今天显得十分强硬。

  “不行,这个样子我受不了!”晓雪看着摄影师,脸上仍保持着微笑,嘴里小声道:“我受得了你就受得了!”

  “我没有兴趣!”

  “我有兴趣。”

  “……好好好,今天算我舍命陪君子了!”

  “我从来、——直都在舍命陪着君子!”晓雪低声有力道。

  随着时间的延容,钟锐对这件事越来越烦躁,晓雪对钟锐的这种态度也越来越反感,二人不断发生龃龉,连老账都翻了出来。

  “……当时要是走了的话我现在都该留学回来了。你说你暂时不想出国,为你我留了下来……”

  “没有谁非叫你留下来。”

  “那你想怎么着,把这个家拆散了是吗?!……几年了,我带着丁丁,要上班,要做家务,里里外外,没时没刻……”

  “话说三遍淡如水啊。”

  “就这么说你还记不住!……就是为你,你知不知道。为你,我才牺牲了一切:事业、爱好、朋友!……周艳说得对,男人的毛病都是惯出来的,惯出来的!……”

  “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就是小市民!整天跟小市民在一起,难怪。”

  “你那个好搭档方向平又怎么样?

  他不过是在利用你,拿你当摇钱树,赏体个副总做做,你就不知道姓什么了……”

  晓雪无意中说出了钟锐一直极力不去想的事情,口吻又是如此的轻浮,不负责任,使钟锐大为恼怒。他正欲开口,化妆师走过来,拿一只假发套往他头上戴。那是一只类似青年毛泽东发式的发套,长长的头发从中间—分为二。戴上后,化妆师满意地咕噜道:“这就像了。”

  “像什么了?”

  “那个时期的念书人没有留你这种‘板寸头’的,你这种发型在那时是劳动人民的专利,”

  他们此刻穿的是“五四青年”式服装。晓雪上身着大襟肥袖月白袄,下身—条黑裙子,钟锐则是—袭长袍。

  “谁说的?鲁迅……”

  “那仅仅是极个别的一个例子,不足为据。”化妆师拿过——本画册,指着其中一个身着长袍、长发飞扬,正被国民党警察拖进警车的进步青年道:“这才是那个时期文化青年的典型形象……”

  钟锐对镜端详了一下自己:“什么文化青年,跟叛徒似的。”

  他一把揪下了头套:“就这样,我今天就当回劳动人民了。”

  “劳动人民不穿长袍。您这种搭配,在当时以土匪和国民党特务居多。”

  钟锐还欲分辨,黑布蒙头的摄影师开口了:“新郎不要说话了……准备开始。”

  两人如同士兵听到口令,面部肌肉立刻各就各位,堆积出微笑,但有形而无神。

  黑布里又传出一声号令:“吻手!”晓雪伸出左手,钟锐却抓住了她的右手,晓雪赶快换成右手,钟锐却又去抓她的左手。如此几番反复,两人总算达到了一致。中国男人没有吻手的习惯,钟锐自然也不例外,他拿着晓雪的一只手却不知该如何去做。

  摄影师强调地:“吻手!”

  “怎么吻?”

  “嗨!”摄影师跑过去,接过晓雪的手想做一下示范,又感觉不要,遂又将手交还钟锐,说:“真不会吻?”

  “不会。咱中国男人没这个习惯。”

  摄影师不耐烦了:“吃东西会吧?”

  “吃……什么东西?”

  “鸡爪子猪蹄子!”钟锐欣然道:“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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